黑手-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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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他是很有必要想想他的英子的。
哦,英子,他叫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遗憾得很,范宏大流出了眼泪,先是点点滴滴,后来,后来就决了堤,汹涌而下。
市长范宏大把自己淹没了。他好像不是在办公室,不是在彬江权力的中心点上,而是,而是在哪里呢?范宏大脑子里冒出很多个地方,危崖,峭壁,秘密的原始森林,一望无际的大海,总之,都是些很能吞噬掉生命的地方。他把自己一次次置入这些地方,置入一种极端的危险中,然后挣扎,想逃生回来,结果糟糕得很,他大汗淋漓,他精疲力尽,几个小时后,他仍然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仍然孤零零地望着窗外。窗外烟雨蒙蒙,那对情人儿不见了,花伞不见了,他意外地看见一滩血,鲜红的血,残忍的血。
街上发生了车祸,一个漂亮的姑娘死了。
范宏大猛地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腿,腿还在,他大叫了一声,这一声政府楼上的很多人听见了,也确信是市长范宏大发出的,因为近段日子,他们常常听到市长范宏大发出这样的怪叫。
范宏大逃了出来,司机都没来及叫,拦了辆的,就往太平洋饭店赶。
等他踉踉跄跄跑到楼上时,江海英已像灯塔一样站在楼道深处。
开门的过程极短暂,门刚打开,两个人还没完全地进入房间,范宏大一把就将江海英抱住了。
江海英就像荒漠上绿着的一棵树,就像山坳里潺潺动着的一汪清泉,不,她就像立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的村妇,目光长长地探向山外,四下寻找着迷途的儿子!
范宏大抱住了江海英。
江海英伸出软软的两条手臂,将范宏大揽在了怀中。
她的怀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值得依靠。
范宏大放声恸哭,哭在江海英怀里,把刚才办公室没流尽的眼泪一泄如注地流给了江海英。江海英两只手摩挲着范宏大的头发,任他哭,任他流,任他在自己怀里放野。
这个时候,他还能放野到哪儿?
范宏大终于哭不动了,累了,哭声渐渐平息下去,刚才万马千军的太平洋饭店,静得像一条船。
他们的身影从门边挪到了客厅,又挪到了沙发边,不知怎么挪过去的,两个人好像都没动,保持着刚进门时搂抱着的那个动作,但他们确实挪了过去。
如果往常,江海英会伸出嘴巴的,范宏大也会咬往江海英嘴巴的,江海英的嘴巴还是很有味道的。但是这天没,这天江海英出其不意地掏出了乳房。严格说,江海英的乳房并不特别,在她身上几样东西里,并不是范宏大的最爱,跟范宏大见过的其他女人的乳房,更没法比。不过这一天,范宏大突然有了种感觉,这才是他最最需要的。没等江海英反应过,他便一口咬住了。江海英轻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范宏大真是把她咬痛了,但她闭了眼,合上嘴巴,很痛苦很幸福地搂住范宏大的头,任范宏大婴儿一般吮吸她的乳。
房间里再次腾起一股浪。太平洋饭店这间专门用来让市长范宏大办公或休息的套房,这些年里总是要腾起一些浪,形形色色,但这一次,绝不一样。
先是慢慢的,婴儿哭泣般,一声强一声弱,旋即又没了。接着又像大海要起潮,沙漠要腾浪,扑、扑,但刚有了动静,唰地又静了。静。不是令人窒息的静,是孕育着什么的静,令人血脉贲涨,往某个地方集中,但又集中不了。紧跟着又高亢几声,又是范宏大在用力,他用力地咬,咬得江海英心里嘎嘎的,要出血,但很幸福,很充实。再后来,就是彻底地寂灭了,不是江海英推开了他,江海英怎么会推开他呢?是他饱饱实实含住了乳房,含住了乳房呀——
江海英猛就哭了。
她的泪淹没了自己,也淹没了范宏大。
很久很久,当他们忍无可忍地在床上酣畅淋漓办完那档子事时,江海英说话了。
江海英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哥,好些了吗?”
范宏大忍不住再次扑在她软软的胸脯上,放开喉咙,哭了个恓惶。
哭完,范宏大坐起身子,男人一样把江海英拥在怀里,道:“妹,放心,哥不会出事的。”
“妹知道。”江海英甜甜地露着笑说。
范宏大点了支烟,在江海英面前,他是什么都想做的,抽烟,哭,喝酒,发疯,嚎叫等等。江海英的微笑给了他力量,或者,刚才床上翻江倒海摧枯拉朽式的激战让他找回了力量,他叫了一声妹啊,就滔滔不绝讲起了他的宏大目标。
范宏大是有目标的,如果你把范宏大理解为一个没有目标的人,那证明你离他还很远。江海英之所以能在任何非常时候都能让范宏大想到,就是因她了解范宏大,太了解了。
了解范宏大必须得从范宏大的目标开始。他从被亲娘带到范正义身边那天起,就咬着牙冲老天发誓,我得活出个人!那时他五岁都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目标呢?范宏大有,不但有,而且明确。他曾抓着亲娘的手说:“娘,我要当官。”娘问他为什么?他说:“娘,当了官就不会被人欺负。”娘笑笑,并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可等他说出第二句话时,娘就惊了。
范宏大说:“当了官老婆就不会跟别人跑。”
他为这话挨了范正义的打。范正义那次打得毒,范正义轻易不冲孩子下手,如果下手,一定很毒。村里很多孩子都被范正义打得扯着野嗓子哭过,范宏大没。范正义打他的时候,他杠着脖子,眼望着蓝天,范正义打得越重,他看到的天空越蓝。后来范正义不耐烦了,冲他稚嫩的小屁股猛起一脚,范宏大被踹出五六米远,扑腾一声倒在了泥水中。范正义心想,这下你该哭了吧。不,没有。范宏大在一潭死水里爬了有十几分钟,然后起身,冲天空吐了一口。无限明媚的天空下,年少的范宏大吐出的全是脏水,黑污一片,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气。那一天他记住了水腐朽后的味道,也记住了被人踹进死水后心灵蒙羞的味道。他贼贼地冲范正义笑了笑,笑得老奸巨滑,笑得范正义毛骨悚然。范正义在心里骂:“你个野种,有本事你一辈子不哭。”他也在心里骂了声:“你个杂种,你睡了我娘!”
此后,每每他跟范正义发生矛盾,他心里就会响起一个声音:“杂种睡我娘!”
范宏大第一个目标,就是不让范正义睡他娘,尽管睡了,他不能长睡,不能一辈子睡。他用将近十年时间,实现了这个目标。
怕是天底下谁都不会想到,他娘是他吓走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范正义又在睡他娘,不,那时已是他和范志大共同的娘。范正义在破屋里睡,他拉着志大在破窗下听。范正义睡得有多海势,他听得有多海势。范正义睡得有多滋润,他听得有多滋润。快要睡完的时候,他丢下志大逃走了。结果那晚志大让范正义打得狼崽子一般扯着几个嗓子嚎,他却从容地逃到一个范正义找不到的地方,认真思考些问题。那些问题里就有他的目标。
后来娘找到了他,娘本来是要给他一些疼爱的,甚至想伸出手,摸摸他冻紫了的脸,他头一歪,没让娘的手挨他,尔后,他冲自己的亲娘说了一句:“你得走,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着?”他娘拿家乡话试探他。
“要不然我会睡了你!”他恶恨恨说。
娘吓了一跳,吓得脸都绿了,吓得心都不跳了,吓得抡起手就要把嘴巴给他了。范正义把脸递过来:“你得走,不走我睡了你。他睡,我也睡!”
娘的手僵住,娘也僵住,娘从他的眼里,脸上,嘴巴处,不,每一个毛孔,都看到了比邪恶更让人可怕的狠毒。娘软下去,软在他藏身的一片茅草上。娘本来想等他扶起来,扶起来后娘就会扑在他怀里,美美实实哭上一场。他没,他看都没一眼,昂着头,挺着胸,阔步朝前方走去。
前方一片黑暗,黑暗中传来范宏大无坚不摧的声音:
睡啊,杂种睡,我也睡。
睡啊,天也睡,地也睡。
睡啊,睡出他个头,睡出他个手,睡出他个人仰马翻一声吼!
娘就被这首歌谣吓走了,走了哪,不知道。
范宏大第二个目标,就是官。这目标是范正义给他的。
某年某月某日,范正义忽然发现,如果让范宏大这野种去当官,怕是挺合适哩。于是,范正义就有意无意地,把范宏大往这条路上引。天地证明,范正义是有眼光的,在两个儿子中间,他做出的抉择常常让人无言以对。
范宏大第三个目标,就是做事。
范宏大是很想做事的,从他当官第一天,他就对着天空发誓,这辈子,我要做下太多太多的事。范宏大当官的过程,就是做事的过程。从汤沟湾一路数过来,你会惊讶地发现,那些桥,那些路,那些大大小小的工程,几乎一大半是范宏大在位子上时干下的。几十年来,他疯狂地迷恋着做事,把当官作为做事的动力,把做事又看作当官的惟一途径。那么完美地把当官与做事融合在一起,又那么痴迷地投入到一次次做事中。贾成杰不止一次地说,就冲你这份干劲,不提拔你都不行。范宏大浅浅一笑,觉得贾成杰把话说远了,说离谱了,提拔他并不是他干出了政绩,而是前面还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如果不让他继续做事,他宁肯不要这个官。
江海英最欣赏的,就是他做事的专注与痴迷。“哥,你悠着点呀,别坏了身子。”
“妹,我这身子累不坏,就怕闲坏。”
“哥,给别人也留点吧,你一个人干完了,别人会骂你。”
“他们不配,妹哎,这些事只配你哥做。”两个人在床上时,常常会说出这些与床无关的话题。
现在,范宏大又在说了,他一手搂着江海英,一手指指划划,慷慨陈词,激情昂扬。
范宏大说的是龙嘴湖。
范宏大不能不说龙嘴湖。
他说龙嘴湖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梦想,能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建起一座新工业城,那是多么宏伟的一个目标啊。当他第一次踏上龙嘴湖那片土地时,他心中立马就燃烧出一股火焰,不,几股,无数股。我要改变它,我要改变这片土地!我要在江东大地上创造一个奇迹,比深圳比珠海更加传奇!
范宏大陶醉了,范宏大飞扬了,只要一提及龙嘴湖,一提及新工业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充溢激情,牙齿之间都在撞击出火花。他说龙嘴湖遇到了问题,但这些问题并不可怕,没有人会阻拦住龙嘴湖的步伐,没有人会动摇他开发龙嘴湖的决心,更没有谁敢做龙嘴湖的拦脚石!
一只鹰飞起来,一只孤独的鹰,先是低旋,旋在人们的视线里,旋在大地不远处。旋着旋着,突然地一个猛冲,扑向了苍穹,扑向了极限……
扑向了未知。
江海英闭上眼,她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人,不再有任何声音,她看到一只鹰,一只孤独的鹰,一只绝望的鹰,一只永远不会低下头的鹰……
范宏大还在侃侃而谈,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他的龙嘴湖,江海英呢,却幸福地睡着了。睡着的江海英原来也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
这天分手时,江海英忽然意识到,范宏大完了,再也走不出自己的宿命了。
“哥啊,不能!”她在心里呐喊了一声。
但是她知道,她是没有力量阻止住范宏大的。望着范宏大匆匆离去的背影,江海英突然泪如雨下!
当天夜里,范宏大回到了汤沟湾,他带着一肚子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