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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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移送到了那里。她谈到了大卫再熟悉不过的收容所大厅以及行军床,还有那些即使看到病人尿了床也懒得更换被褥的冷心肠护士。而他大卫,在家中就能享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有人每天替他收拾床铺、刮胡子、洒香水,,难道还不算是幸运儿吗?“好啦,”她边说边在他额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你也知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玛利雅娜关心你,哪怕惹祸上身也在所不辞。”说罢,她如同一阵风般匆匆离去,跳进一辆出租车,火速赶去照看那个被她中途抛下的潜梦者。的确,这点小伎俩一旦败露,她可就大难临头了,不过他大卫才不会在乎呢……至少他在心里这么默念着。
一到休假的时候,她干脆在大卫家里安营扎寨了,毫无顾忌地在浴室里洗自己的内衣,拖着长长的睡衣或是粉红的睡裙穿梭于各个房间,嘴里还哼着小曲,时不时举起干瘦的胳膊伸伸懒腰,打打哈欠。她早已养成了扯开嗓门自说自话的坏习惯,经常将大卫拖进愚蠢的讨论,还代替他作答,理由是她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她的口头禅之一就是:“咳!你的想法我还不清楚吗?你想的是……”
到了下午,她先草草干完家务活,然后便坐到年轻人身旁念书给他听。起初她还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床头的藤椅上,后来就把屁股挪到了床边。而现在她索性往床上一躺,跟他保持三十厘米的距离。每当她流露出想钻进被窝、斜靠在他胸前的欲望时,他心里就泛起一阵反感。在这些无比恶心的时刻,他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彻底丧失了触觉。据他猜测,再过一两周,她甚至不会在客房过夜了,而要与他同床共枕,俨然成为他的情妇……或是妻子。这是迟早的事。
落座之前,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用玻璃纸包着的薄薄间谍小说。她开始朗读了,读到有些地方时不禁噗嗤一笑,于是停顿下来,一脸惊愕地说她没想到故事情节这么无聊,这种东西怎么能给人带来乐趣呢?那么多优秀的历史小说,难道他一本也不爱读吗?随便翻开一本讲法国历史的小说,你都能对旧时代的风俗人情有所了解,既陶冶情操,又消遣娱乐,怎么会没兴趣呢?与其忍受她这番喋喋不休的长篇大论,大卫宁愿选择耳聋,更何况她压根儿不懂怎么朗读,断句就像砍木头一般生硬,声音还微微发颤,给人造成压迫感。
幸亏大卫睡得特别多,失去知觉对他而言倒是一种解脱,因为跟玛利雅娜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无异于遭受人间酷刑。唉,只可惜他不再做梦了。每当他沉沉睡去,一切便戛然中止,如入虚无之境。他直直地掉进一个个黑洞,犹如一具装在密封袋里的尸体,被人从悬崖上掷入海中。
这种家庭式的生活简直要让他疯掉了。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有意让他的病情维持现状,以达到控制他的目的,使他像一头宠物一样完全听凭主人的摆布。每当她亲热地称他为“我的秘密病人”,或是得意洋洋地端着一脸盆热水,手里还捏着一块给他擦洗身体用的玫瑰色浴棉走进来,他都恨得牙根直痒痒。这是陷阱,他被困在陷阱里了。这张床仿佛变成了木筏子,一只巨型毒水母正在不断地缩小对他的包围圈。他应该满足于随波逐流,安心等待,尽量不考虑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诸如什么万一他终身瘫痪,万一玛利雅娜有一天厌倦了护士这一行当,万一……他在心底自责了千万次,恶狠狠地咒骂自己,只怨自己愚笨无能。为什么他老是一门心思要从梦境中带回五花八门的东西,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拦腰抱住那迪娅,把她从魔镜的另一边拽过来呢?是啊,倘若当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而非傻不啦叽地死死攥住几袋微不足道的金子,他岂不是早就把她带上界面了吗?他一连几小时地沉迷于这一怪诞的假设。他想象那迪娅突然间从深渊中冒出来,眨眼间便在现实世界化为一个形似人体的梦晶。是啊,他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身边有一尊非常脆弱的雕像,而且是一尊女性雕像,它的皮肤柔滑如丝,仿佛透明的幽灵,他连轻轻触摸它的勇气都没有。他多半不会动它,使它看上去仿佛立在底座上,犹如阳光下的圣体饼一般雪白透亮。他要从早到晚凝视着它,但绝不会碰它,免得加速它的枯萎。他打算留着它不卖,只供自己饱享眼福。他会成为第一个创作出写实雕塑的潜梦者,因为他的作品体现了某种东西,即人体……那迪娅的身体。这是一尊由巨大的花瓣裁剪而成的人体塑像,里面不含任何器官,因而是非物质的,毫无累赘之感。是啊,他要将它置于黑暗中,让它永远闭着双眼,永远沉睡不醒,这样它便能常葆青春,如鲜花久久绽放……永不凋谢。
哦不!这种想法太愚蠢了,梦晶是抽象之物,绝不可能具有象形性……正如博物馆胖门卫那个极富诗意的比喻:梦晶的形状就像一摊蛋液。再说,干吗平白无故地把那迪娅带回来?凭什么要人家在现实世界一天天地枯萎?等她凋谢之后,他还不得不把她扔给梦晶清理工、眼睁睁地看着她长眠在冷藏库深处吗?不,她还不如留守原地,在梦境的深渊中活泼泼地生存……哪怕抬头仰望他,张口便骂:“你这混蛋!不许抛弃我们……”
躺在床上不能动真是难受死了。他过去成天蜷缩在椅子里,此时却忽然生起一种冲动,想出去走一走,跑一跑。也许是玛利雅娜诱发了他逃跑的欲望?她现在总是笑眯眯地走进他的卧室,手里拿一个苹果和一本书。“我还是待在这儿照顾你比较好,”她振振有词地说,“客房隔得太远了点,万一出什么事也不大方便。在这儿我才更放心一些……你不也是吗?来,没啥好害羞的。”
她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生怕睡衣的下摆被卷起,露出大腿。要不是她的到来惹人生厌,这番羞怯的举动还颇有些动人之处。从前几晚开始,她便试图教育大卫,一心要他爱上所谓的“严肃书籍”。她选了一本讲圣女贞德的英雄事迹的大部头历史小说,摆出一副小学教师的姿态,以诲人不倦的口吻朗读了好几页,中间偶尔停下来,抬起头冲他傻呵呵地笑一笑,明摆着是说:“很有意思,呣?”大卫直想啐她一口,以解心头之恨。
他最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一睁开眼就发现她躺在自己枕边。她整晚都牢牢占据着床铺,胳膊和大腿搁在他身上已经成了稀松平常的事,就像要将他占为己有似的。有种错觉在他脑中越来越根深蒂固,即她已经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而且永远不走了。他不由得开始向往收容所,羡慕那间大理石仓库里寂寞冷清的生活。他想起了那一个个由粗布帘分隔而成的小间,一张张寒碜无比的行军床,那些无人过问的病号,还有索莱尔?马于斯,他这一辈子都献身梦幻艺术,最终在收容所里毫无知觉地麻木度日,了此残生。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去看望他呢?大概要等到玛利雅娜无故缺勤被逮个正着的那一天了,因为她现在一门心思照看大卫,对别的潜梦者完全漠不关心。“呼!”有一天她突然闯进门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这头肥猪,看样子能睡整整一个星期,咱俩又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了。”很难想象,从前的她寡言少语,现在却絮叨个没完。
但最让人头痛的是她一大段独白中间必然不时插进这么一句:“咱俩在一起真好,不是吗?”为了躲避这通连篇废话,大卫尝试着聚精会神,排除干扰,然而他的大脑却不大肯响应这一请求,还让他产生错觉,好像他企图操纵一架被高射炮打得遍体鳞伤的轰炸机似的。失控的飞机一头栽向地面,座舱内已经浓烟弥漫……莫非他染上了索莱尔?马于斯提到过的那个所谓的脑部瓷化病?梦幻世界难道真的正在他的大脑内部逐步演变为化石吗?潜梦者们主要担心的就是这个。众所周知,上浮速度过快会引起脑疝,使梦中的芸芸众生被突然囚禁在大脑的一隅。有人声称,只要对这些资质肿瘤进行解剖,就会发现一个个美妙和谐的人物微雕,它们构成了一个微观世界,小得足以放进火柴盒里。负责尸体解剖的外科医生往往着意收集这些形如摸彩袋的恶性赘疣,因为里面囊括了潜梦者想象中的所有人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类似交易所的一种私下买卖的市场。那迪娅是不是将来也会沦为某个外科医生书架上的稀奇玩意儿、惊世藏品,供他在重要的晚宴上向来宾炫耀呢?“看这个藏在汽车后面的小不点女人,对对……就是举着把小枪的那个,怎么样?妙极了吧?”听主人一吹嘘,客人们忙依次接过放大镜,再度品味藏品的每个细部。上帝啊,如此精雕细镂的艺术品真可谓巧夺天工、出神入化,而欣赏这些浓缩于方寸之间的小天地也成了风行法医界的一大消遣,女人们无不为此兴奋地尖叫,男人们则忍不住冒几句粗话来发泄心中的狂喜。
假如手还听使唤的话,大卫一定会把自己的脑袋仔仔细细摸个遍,检查有没有资质的脑疝。他很清楚,自己上浮得太快,但这得怪玛利雅娜,是她认为有必要把他从梦幻中拉出来。都是让这个白痴害的……
不过,事到如今,再动怒也无济于事了。兴许保持心平气和能加快康复进度?对此他并不抱有奢望。当然玛利雅娜也没给他带来什么盼头。她新买了一台手提CT机,给他做过好几次脑部扫描。“亲爱的,看来情况不大妙啊,”她下结论道,“有块地方的瘀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大卫禁不住战栗了一下。她该不会因为乐于陪着他到咽气为止就任他死去吧?这种事她肯定做得出来,这个疯子!他想撕破喉咙大喊救命,但又有谁能听见?那迪娅迷失在梦的深渊里,实在无能为力;至于安东琳娜,那个肥壮的面包店老板娘上周还来找过他。“大卫先生陷入了深度昏迷,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就不要打扰他。”玛利雅娜只冷冰冰地甩出这么一句,便巧妙地把她打发走了。
于是,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被一头心细如尘的毒水母牢牢困在木筏上,看不到一丝自由的曙光。
。…15…。'越狱'
有一天,趁玛利雅娜不在的时候,他成功地越狱了。当时他直直地躺在床上,浑身比平时更加僵硬。忽然,他隐约觉得有人在敲门……既不是卧室门也不是房间大门,这扇门似乎位于他后脑勺靠近颈背的某个地方。“大概是后门吧。”他下意识地这么想。
敲门声有种奇特甚至古怪的感觉。前三响轻而脆,后三响又急又重……接下来的三响柔软短促,细如蚊蝇。“咚咚”的叩击声响彻他的头盖骨,宛如一连串极有节奏的枪声。顷刻间,一幕画面猛地闪进他的脑海:在一条幽暗的走廊尽头隐藏着一扇门,门后的世界熠熠发光、耀人眼目。此时有人正站在门的另一面,借着从门脚缝透进来的一缕光线,可以看到那人的双足如同两个黑点来回移动。不知是谁在孜孜不倦地敲门。三下轻,三下重,三下轻……难道是有人在紧急呼救?
这个呼救信号来自远方,大卫毫不费力地猜到,门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深渊。有人正竭力呼唤他,试图跟他联系上,而且那个人一定属于下界。可是,这也未免太离奇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莫非命运赐予了他新的特异功能,作为对他身体残废的补偿?他死死抓住这个念头,紧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