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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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着牙说等到下午,习妈急得连连跺脚,懊恼当时没有坚持一家人起走,直说将自己那张船票让给她,让她和丫丫去国外生活。黛绮丝怎忍心将个老人抛弃在这里,只笑着安慰:
“别人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横竖不过名声坏点,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名声,还会在乎多受几个白眼么?”
要宽慰习妈,自然不敢再将心中想法泄露出来半点,只吩咐了佣人们不准再议论此事,像往常那样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了,反正只要撑到送走了这婆孙俩也就不会有事了。若无其事去抱丫丫,丫丫并不知道马上要和母亲分别这么久,还乖乖地蜷在她怀里,杏子似大眼睛望着软软说着话的她,望着怀里小天使,心中翻腾狂啸也渐渐平静下来——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丫丫没事,霍展鲲或者霍展谦再将她凌迟十遍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根本没有想到,所有人也根本没有料到,不过半日,形势便急转直下。
报纸上消息刊登出来,群情激愤,爱学生和进步青年立刻在当天下午组织了大规模反日游行,举出赶走日本人,反对政府无作为,打倒汉奸卖贼标语来,浩浩荡荡队伍路喊着口号示威游行,几次和警备司令部还有军部人直接起了冲突,时间大街上乱到了极点,更有大批激进派聚集在梦都皇城和黛绮丝住别墅处高喊严惩卖贼口号,再有几个带头从中教唆几句,激愤之下已经有人抓起砖头石块开始砸东西,口号声怒骂声、尖叫声哀嚎声,还有玻璃器物破碎声鼎沸翻腾,煮成了一锅粥!
黛绮丝车子本来已经开了出去,刚出大门司机老王见形势不对立刻又倒了回来,黛绮丝见这些青年学生来势汹汹也有些发怵,连忙将丫丫抱了回去,等到外面石块雨点般砸进来,丫丫已经吓得大哭起来,连忙将孩子抱到楼上去哄着,另边吩咐关好门窗静观其变,想过得时三刻这些人总会散去,殊不料四面八方聚来人却越来越多,已经将别墅大门前草坪堵得水泄不通,眼见得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登船时间,又只得去给五爷打电话求他帮忙,却连挂了几次都无人接听,想起五爷说梦都会暂停营业几天,他也会暂时离开,只觉得额头上冷汗涔涔。
连忙又给认识其他大人物打电话,却每次都是那样,不过刚刚客气了几句话便会听到对方搪塞推诿,听到是她他们刻意生疏,曾经受众人追捧时人人都要来献殷勤占便宜,如今声名狼藉,谁又会为了个烟花女子将自己也拖下水呢?早看透,只是情急之下还抱了那么丁点儿不切实际幻想罢了。
外面人潮更加激动,打倒汉奸卖贼口号浪高过浪,石块噼里啪啦砸进来声音不绝于耳,有些人激动异常,已经开始砸大门,纵声扬言要烧房子,心口突突直跳,沉思片刻,终于将冰冷手指按在转盘上,将这通电话拨进了大帅府。
电话是佣人接,却说大帅现在正在军部,又将电话拨到军部霍展鲲办公室去,这个直接打进他办公室电话极少对人公开,当初他却用口红写在化妆镜上非要背熟,还记得那时他挑着眉毛似假还真笑:
“如果什么时候想了就打这个电话。”
嘴上娇嗔,当下就顺他意背了下来,可是整整两年,却一次也没有打去过。这时转出那几个数字短短瞬间,恍惚间想到那些片段,只觉五味杂陈,电话响了几声就接了起来,他声音透过电线似乎更加低沉:
“哪位?”
却突然语塞,昨天他说得那么清楚,又对做得这么绝,打这个电话实在是自取其辱,如果他还念点点旧情便不会这样将往绝路上逼了……
不说话,那边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到底是哪位?”
外面口号声已经振聋发聩,似乎那热血疯狂群人马上都要冲了进来,终于将心一横:
“展鲲,帮帮我!”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边沉默下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自顾自对话筒说了这里被青年学生围住形势,然后恳求道:
“展鲲,求救救丫丫,只把丫丫带出去就好了,所有事都是我的错,要受这些我都会受着,这一切都和丫丫无关,她那么喜欢你,每天都在念着发糖,求你看在过去这两年情分上救救孩子!”
那边仍旧沉默,这时又是砰声脆响,硕大石块又将扇玻璃砸了个粉碎,丫丫哭声再也哄不住了,哇啦哇啦响起来,更让人心急慌乱,掐着掌心,对着听筒喊起来:
“求求你,展鲲,我求求你!”
那边终于说了句话,却是平淡至极:
“现在这里还有客人,等下会打电话通知警备司令部,让他们派人去处理。”
不信他在电话里听不到这边喧闹混乱,不信他想不到情势已经刻不容缓,哪里还等得到他送走了客人再层层地吩咐下去?只觉得全身都在冰水中浸过了似,闭上眼睛,似乎周遭切都飘渺虚无了,只有那自嘲笑是清晰——果然,果然,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吸了口气,最后对着听筒问了句话:
“展鲲,真这么恨我吗?”
那短短句话带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悲凉绝望,那边再次沉默,只有呼吸声微微急促,许是在笑到现在居然还问得出来这句话吧,唇角也绽出清浅奇异笑容来,慢慢睁开眼睛,再也不多说,啪地挂了电话。
站起来让兰妈将佣人们召集到起,这七八个人都跟了三四年,也算有些情谊了,将自己留下钱财之物全部分到了他们手上,每个人拿到份也不算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意思,跟跟得最久兰妈问道:
“小姐,……这是要赶们走吗?”
他们都在这里做熟了,谁也没有想过要离开,黛绮丝小姐虽然名声不好,可是他们这些跟了几年人都清楚,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地真是很好,对他们这些下人也很不错,这时见拿出钱来打发他们,几人不免都担心起来。
黛绮丝微微笑起来:
“不是想赶大家走,只是现在闹得这么凶,送了习妈和丫丫之后会离开段时间,这些钱算是这年工钱,大家也都去避避风头吧。”顿顿,脸上神色渐渐真挚而恳切,“谢谢大家这几年照顾我们,便是我被骂成了汉奸也不离不弃,今天……今天再要麻烦大家,一定帮将她们婆孙俩送出去!”
司机老王犯难说道:
“小姐,看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堵在外面,车也被他们砸烂了,现在哪里出得去?”
又是一阵猛烈砸门声,什么东西嗖嗖飞了到窗台下,却是几支燃起火把,火把并没有落在易燃物上,自己烧了阵便熄灭了,外面喊烧死汉奸声音却越来越大,这些进步青年满腔热血,都恨不得将她卖贼扒皮饮血,这样爱热情教有心人利用起来是极其可怕,黛绮丝知道时间紧迫,连忙对众人说道:
“他们目标是我,等下我会从前门出去,你们趁着这个机会带习妈和丫丫从后门赶快离开——”
“小姐,怎么能这样走出去,这弄不好是要出人命啊!”老王忍不住打断话,其他人也连连附和,黛绮丝宽慰他们道:
“不会,我是出去和他们解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你们不要管,只要习妈和丫丫平安无事,我就记着大家恩情了!”
习妈一直在隔壁房间抱着丫丫在哄,这时听到几句话立刻冲了出来,惊问道:
“雪落,在说些什么话,你怎么能一个人出去?不许去!”
她攥住老人手对笑起来:
“习妈,我不会有事,他们会听我解释,你和丫丫先走,我说清楚了就去找你们。”
谁都知道这句话只是安慰而已,此时此刻哪里会有人听解释什么呢,用意大家也心知肚明,如果再等下去教这些状如疯狂人冲了进来,混乱下便是小孩子可能也无法幸免了,万万不会让事情到那一步,是以她便要用自己做盾牌为大家辟条逃生路出来!习妈急得眼眶泛红,还想要努力劝说,黛绮丝却向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当着丫丫再说什么,只将她老树皮似一双手抱到心口上,望着这位母亲一样老人微笑出来:
“习妈,我不怕,真的,只要你和丫丫好,我什么都不怕。孩子……我就交给你了,这辈子我欠你很多,下辈子、下辈子我定要当你的亲闺女来孝敬你。”
习妈刷地落下泪来,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再俯身将丫丫抱到怀里,狠狠亲软软嫩嫩小脸蛋,柔声说道:
“丫丫别怕,习婆婆带你出去玩儿,玩儿圈回来这些人就不见了。要听习婆婆话,不要淘气,以后打针吃药都要勇敢,想妈妈时候就多叫几声,妈妈……妈妈会一直看着你……”
几个佣人都背过身去擦眼睛,丫丫红肿着眼眶抱着她脖子,嘟起嘴巴问:
“妈妈也起出去玩吗?”
她浮起个笑:“你们先走,妈妈马上就来。”
或许是这样场景让小孩子心中涌起了极度不安害怕,只是个劲地摇头:
“不,我要和妈妈一起,要和妈妈一起……”
“丫丫乖。”将孩子放到习妈手上,第一次被习妈抱着她也开始挣扎,张着嘴大哭,小手攥着她领口坚决不放,她咬着牙沉下脸来:
“怎么又不听话了,再这样妈妈就不喜欢你了!”
孩子仍旧哭得抽抽,她将那小手掰开,决绝转过身去,向习妈点点头,习妈含泪看她几眼,忍痛抱着孩子和众人起往后门退去了。
黛绮丝抹干净眼眶中湿润,整理了衣服头发步步向大门外走,她刚现身便见外面黑压压人群陡然沸腾起来,那扇厚重铁门似乎都要挤塌下来,她一步步走入混乱之中,眼角余光看到铁栏之外路上还不断有人影飞奔过来,知道那是原本守在后门人听到动静都聚了过来,心中蓦地松了口气。
她一出现立刻便在人群中引起了轰动,众人似乎没有料到这卖贼还有胆量这样走出来,闪耀阳光之下,身着湖蓝旗袍女子端端走出,容貌秀美妆容淡雅,身板挺得笔直,从容神色中竟带了几分慷慨赴死大义凛然,只让这些只听过黛绮丝艳名而未谋面青年学生们生出疑惑来,怀疑走出的女子不会是那个以娇媚风情著称交际花,不会是那个给日本人做事汉奸卖贼!
那样疑惑只在各人脑中闪了闪,立刻被几句煽动口号冲到脑后去了:
“这女人就是黛绮丝!打倒狗汉奸!打倒卖贼!”
所有人跟着振臂高呼,声浪震天群情激昂,那女人在说什么话,却立刻被那海浪般口号声淹没了,石块飞矢般往身上砸去,众人越挤越凶,越挤越凶,本来就被砸得要掉不掉铁锁再也支持不住,喀拉声崩裂,潮水般人涌了进来,立刻将那孤零零个女子湮没了!四面八方都是热浪,四面八方都是怒骂——汉奸、卖贼、娼/ 妇、妓/女,四面八方都是抓扯手、砸到她身上来石块秽物,似乎要将她撕成无数碎片,她便是风暴中心,只将周围人全部吸引过来,而同一时刻,在那终于清净别墅后门,一行人抱着孩子迅速离去了。
不知被什么东西砸到,粘稠液体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已经将视线模糊了,她用手一捋,满手鲜红,推搡间全身都已经软下来,双脚似乎再也支持不住身体重量了,想一切都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就在意识馄饨前一刻,却突然有臂膀大力将揽到怀里紧紧抱住,挡住了所有抓扯侵袭,接着有三声枪响连成一气陡然在耳边炸开,变故陡起,周遭人慌忙逃窜避之不及,立刻乱上添乱!
那人抱着她也在混乱中穿行着,他焦急疼惜声音不断落在耳中:
“雪落,别怕,不会有事,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