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决明
楔子
剑本无口,却嗜血千斛。
剑本无翼,却似凤腾飞苍穹之上。
剑本无足,却随军驰骋沙场,随士游历四方。
剑本无心,却有蚀心噬魄之说。
六把因蚀心之讹被束之高阁的禁忌妖剑,随朝代递嬗交替的战火,由宫闱问流落四方……因缘际会,六人成为六把蚀心剑命定之主,挥舞剑身的同时,亦为剑所控。
剑蚀佛心,佛成邪神;剑蚀魔魄,魔亦为善。
究竟是妖剑蚀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难以察觉的无形贪欲所蚀?
且听我娓娓道来,然后,告诉我——
你所透彻的那个确切答案。
第一章
百尺长廊,每一处梁柱间皆镶嵌着一颗握拳大小的夜明珠,在夜幕低垂中透着荧荧青光,洒落廊道石块,带来些微光明。
月隐星稀的夜,充满诡谲气氛。
长廊之终,是一处层层石门所阻隔的暗室,步下石阶,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池清澈冷泉。
泉中伫立着一道身影,以及一柄古铜长剑。
汩汩泉池由长剑插嵌之处不断地涌出沁寒水波,将那道身影浸濡在泉里的长衫下摆激荡出一圈圈好似涟漪的弧形。那道身影微俯着头,唇边一抹淡笑,观凝着波涌波落。
石壁上摇摆不定的火把,在那道身影的脸庞上建构出明暗强烈的对比,火光照射不到的右半边脸,只见一片黑闇阴霾。
“你又来对着剑猛笑了?”石阶之上站着一名俊美男子,慵懒的嗓音在空荡暗室内形成回音。
泉中身影笑了。
“是呀。”那声音,沉而有力,轻而响亮,称得上好听。
“笑归笑,剑又拔不出来,还不等于破铜烂铁一把?”
“随雁,这柄剑通悟人性,你的话它听得一字不漏,可别说它的不是。”
“听得一字不漏又如何?等它教人给拔了出来,我再来烦恼它会不会杀我灭口。水湅,你在泉里也泡了好些时辰,不怕把腿给泡烂呀?!滚上来吧!”秦随雁只差没下泉去揪人上来。
被称为水湅的男人缓缓转过身,让那避光的右边脸颊暴露在火光照耀之下。
他脸上笑意未减,然而那抹笑竟在他脸上形成两种回异神情,镶挂着笑的左脸与寻常人无异,容貌虽不及秦随雁的俊逸尔雅,却算得上清秀温文,然而右半边的脸却扎扎实实地将那清秀外貌破坏殆荆他的右半边脸颊上嵌着清清楚楚的青龙火烙,满满地蔓延在颊畔,每寸肤上仅残存着皮肉焚炙而坏死的火纹痕迹,鲜红夺目,可以想见当初烙下火印时的痛楚,绝对是刻骨铭心的剧烈。
一半似人,一半似鬼,连同他的笑靥,一半温和,一半狰狞。
秦随雁与水湅是相交十数年的至友,早就习惯了他这模样,否则寻常人光瞧见水湅转过身的光景,恐怕会被吓破一颗胆。
“我还想多待一会儿,反正离开了泉,也不就是回房休憩吗?那太无趣了,我还宁愿待在这里与‘青冥’多相处一刻。”
“喂喂,你别告诉我你还打算对那把破剑倾诉爱意,干起吹箫与它共吟爱曲这等蠢事!”秦随雁曾听过爱剑成痴的剑客会做出某些异常的举动,活似将佩剑视为爱妻、爱子一般,那他可看不下去!
“我不会。”水湅答得肯定。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你还没蠢到这步田地!”
“不。”水湅抬头一笑,“我是说,我不会吹箫。”
言下之意,他若会吹箫,就会吹给这柄剑听。
秦随雁白眼一翻,莫可奈何。“你是恋物癖吗?”
“之前好像也有人这般赞扬过我。”水湅怡然回道,“好像是我仅仅拜师三个月的同门大师兄说的吧,他叫什么来着……”忘记了,那个师门的武学程度太差,差到他想记也记不牢,只记得他有个远房堂弟也一同拜在门下,现在恐怕还在里头学习扎马步吧,呵。
赞扬?那叫羞辱吧!
“水庄主,你若嫌回房休憩这种事太过无趣,那我找些‘小事’让你做,省得你这一庄之主成天只会窝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小房间!”秦随雁一旦以“水庄主”来“敬称”水湅,就表示他的耐心即将用罄。
“什么小事?”水湅陪着笑脸问道。
“例如……看看庄里的帐册,处理处理这一季的税赋盈亏,批批庄里众管事呈上来的急件?”
“这些小事不都全权交由你去管的吗?”水湅刻意偏过身,以没有烙印的左边脸庞面对秦随雁,让他此时说话的语气搭配上天真无辜的神情。
“由我去管,也总得要一庄之主过目吧?!”秦随雁深呼吸,吐气,要自己尽量保持平静,以免做下人的他会忍不住冲上前海扁自家主子一顿。
“不用不用,你作主就成了。”水湅挥挥衣袖,直接赋予他这大总管崇高的实权。
“你好歹画个押,签个大名吧?”继续深呼吸,吐气……“随雁,‘水湅’这两个字签起来简不简单?”
“当然简单。”比起他“秦随雁”三字的笔画,“水湅”二字简直如同书写“一、二”般容易。
“那好,就麻烦你去将帐册、税收本和急件全签一签。”水湅意兴阑珊,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样。
“你……”一口怨气梗在胸口,差点噎死秦大总管。
“要不,去刻个木章,直接盖一盖会省很多工夫。”水湅还很够义气地提出建言,为好朋友分忧解劳。
庄主!庄主!历代以来有这种庄主吗?!
帐,不用管!
事,不用做!
钱,不用数!
人,不用忙!
生意,不用谈!
应酬,不用去!
产业,不用顾!
麻烦,不用恼!
要不是他秦随雁为他守着财产、管着一整庄的人事物,恐怕就算庄里被搬得干干净净,他水大庄主也毫无所觉!更别提水大庄主到底知不知道他名下有多少饭馆、多少钱庄、多少武术馆、多少香行……不,水湅压根连他这水家庄从事什么行业都不了解!
早知道庄主就能这么闲,他秦随雁也去摸个庄主的位子来坐坐!
“天底下就是有你这种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富家子,躺在床上都有大把大把银票进门,扫也扫不完!”秦随雁明嘲暗讽。
“是呀,老天待我真不保”水涑颔首附和,不忘双手合十地膜拜上天。
对,老天待水湅不薄,待他秦随雁就明显偏心,他就是那个拚死拚活赚来大把大把银票供水湅坐吃山空的劳碌鬼!
秦随雁在心底将天上一干仙佛的祖宗八代全给问候一遍,直到听闻暗室之外隐隐传来雷声,他才赶忙压下心里那成串对仙佛不敬的精采字眼。
水湅总算移动尊足,走向秦随雁,一袭湿衣水印长长地拖过石阶。
经过秦随雁身畔,水湅停下脚步,拥有青龙火烙的右脸颊正对着他。在火光的辉映下,烙痕的色泽染了数分血腥,让水湅此时的模样像只饥渴的恶鬼。
“随雁,我要那把青冥剑。”他陡然开口。
“那把剑已经属于你。”秦随雁不明白水湅这句话的涵义。
“不,它还不属于我。”他要的不是数年来插嵌在石块中的剑,他要的奇+shu网收集整理是完完全全将剑牢握在掌心里的充实感。
“但你也知道这柄剑的传说,青冥是把‘蚀心剑’,没有人敢去碰触它,因为任谁也料猜不到拔剑的后果。”秦随雁顿了顿,竟不由自主地避开水湅正对着他的那张阴沉鬼脸。
不可否认,十数年的相处,他仍无法直勾勾地览尽那张被青龙烙占据的狰狞脸孔。
“何况,我们尝试了不下百次,多少力大无穷、武艺高超的侠士皆试着拔剑,却没有一次成功--”“我要听的可不是这些,从以前开始,无论我做出多不合理的要求,你只会给我一个答案。”水湅朝秦随雁伸出手,好似在索讨他想要听到的答覆。
秦随雁抬眸,望着水湅。
是呀,无论水涑的要求是艰难、是容易,他从不曾让水湅失望过,这一回也绝不例外。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如愿。”
水湅笑了笑,伸出的手轻轻抚触秦随雁耳际黑发,挑动把玩着,薄唇流泄出好甜好轻的笑语。
“好一只……听话的狗。”
※※※J
水家庄,以水命名,庄内数十座屋舍名副其实地架构在广阔无边的湖面上--那湖,被镇里的人称为“蓄龙湖”,相传百年前这湖里潜伏着一只青色蛟龙,兴风作浪,后被一名英雄所诛灭。传言中还说,那蛟龙的尸体至今仍被镇在湖底深处。
水家庄四面波光粼粼,以一条横跨波澜之上,宽约数十尺的石道连结着庄里与城镇的往来交通,由城外进入水家庄,若驾快马驰骋约莫要数刻光阴,若以步行,恐怕走上整整一天还到不了水家庄正门。
水家庄的现任庄主水湅,在父母皆殁后便以十一岁稚龄继承了水家庞大的产业,一个未经世事磨练的男孩,再加上天生就不爱管事的慵懒性格,使得水家庄几乎要毁在他这吊儿郎当的败家子手上。
所幸,没啥经商头脑的水湅在一次因缘际会中,花了三十两买下大他三岁的男孩,这个原先只准备用来当长工的男孩竟意外地拯救了水家庄,让水家庄在短短不到两年内便恢复前任庄主在世时的兴盛,更在一年后远远地超越了当时的风光。
这个努力撑起水家庄兴衰的倒楣男孩,就叫秦随雁。
秦随雁的牺牲奉献,换来水家庄蓬勃发展,房舍一间一间盖、店铺一间一间开、银票一张一张赚,奴仆的数量以惊人速度倍增--只不过向来置身事外的“水庄主”所能认得的脸孔,光五指就能数透。
秦随雁是头一个,千翡便是第二个。
“庄主,千姑娘到龙泉寺上完香,已经回到府里了。”一名仆役在水湅及秦随雁离开泉水暗室后,趋前报告。
“喔?她回来多久了?”水湅挑眉问道。
“半个时辰有了。”而那刁蛮的艳姑娘也吵闹了足足半个时辰。
仆役们碍于暗室是水家庄最大禁地,除了秦大总管外,若其余人未经庄主同意便擅闯禁室,唯一下场便是教人给驱赶出水家庄,终生不得再入。所以尽管千翡大发脾气吵着要找水湅,也没人敢进到暗室去禀报庄主。
“半个时辰,那她岂不是翻了整个水家庄?”水湅眉宇间添了分笑意,只是那笑容,是假的。
“呃……是。”仆役诚实地回道。
“她若不是你的红粉知己,我早命人将她轰出水家庄!”秦随雁向来对仆役口中的“千姑娘”生不出任何好感。
在他眼中,那女人美则美矣,可除去那副天仙玉貌的皮相后,底下全是堆发臭腐烂的恶劣骨血!
任性,是她的专长!骄纵,是她的本事!蛮横,是她的习惯!自傲,是她的绝招!恶霸,只不过是她劣性中的小小一环!
那女人是集天下女子难养的习性下最“成功”的产物!
水湅呵呵直笑,摆摆手撤走了仆役。“红粉知己?这词儿挺新鲜的。”
“难不成你要我说‘姘头’吗?”秦随雁没好气地应声,“我拜托你,眼光也放高一些,凭你的家世,要怎样的女人没有?就算除去家世不谈,街上随随便便揪个女人也比她来得温柔、来得善良、来得识大体,你何必屈就自己去忍受她的脾气?”
水湅摇摇食指,纠正秦随雁的误解。“向来只有她忍受我,从来没有我忍受她。”他仍是一派没啥大事的懒散模样。
“但我就是看不惯她在水家庄颐指气使的骄傲样!平日不事生产也罢,大小姐性子一发,管他什么古董传家宝全朝地上砸!根本就是一只光会吃饭的米虫!”每每只要看到她又摔了一个他付出辛苦血汗所赚来的瓷器,他的心就如同满地残瓦一样,破碎得难以拼凑。
“唉唉唉,你这话连我也一块骂了进去。”水湅笑着提醒秦随雁,他这一庄之主,才是水家庄最大最肥最不事生产的米虫。
“你心知肚明最好!还不快去安慰安慰你的姘头,别让她又将水家庄给搞得鸡飞狗跳!”
“是是是,这是我身为一庄之主的重责大任。”水湅迈步而行,临走前还不忘朝身后挥挥手。
他毋需费心去寻找千翡在哪门哪户大吵大闹,满地的碎碗碎盘碎花瓶已自动背负起引路的任务。
水湅神情愉悦,踩在碎瓷之上,每走一步便会听到碎瓷彻底化为粉末的裂璺声。
来到了书房,就瞧见一名美得惊人的艳娃右手举着羊脂白玉观音瓶,左手扬着紫檀精雕笔架,正要将那两件价值不菲的古物摔到地上,让它们成为怒火肆虐下的无辜灰烬。
“够了。”水湅出声阻止。
“冻!”千翡放下两件宝贝,奔向他而来。
呼,幸好及时抢救下玉瓶和紫檀笔架,否则随雁这回又要捶胸顿足,痛失千两金银了。
“回来了怎么不在房里等我?”水湅挑了张椅落坐,有意无意地把玩桌上绘着青竹的茗杯。
“我等了,我等了你好久!”千翡那张被胭脂水粉点缀亮丽的脸蛋带着浓重的撒娇意味。
“久?恐怕你所谓的等,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吧。”他对她的耐心一清二楚。
“我可是为了回来见你,才将你交代我办的事给提早处理完,谁知道回到水家庄又不见你人影,所以人家才这么生气。”花般的柔软唇办嘟得半天高。
水湅扬扬唇角,陡地开口:“去将门扉掩上。”
此话一出,千翡便心里有底,知道水湅准备与她谈正事了。她莲步轻移,缓缓合上门扉,落了闩。
“这回的任务办得如何?”水湅开口询问。
千翡上龙泉寺烧香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去为他处理些“小事”。
“你说呢?”千翡回他一个傲然艳笑,走回来往他腿上一坐。
“我交代的东西?”
“心急什么?瞧,这不是替你带回来了。”千翡自怀中掏出一卷牛皮纸递到水湅眼前,邀功地笑道。
“很好。”水湅浏览着牛皮纸上的字迹,满意极了。
“剑痴那老家伙将这牛皮纸藏得可隐密了,费了我好大工夫才找着,没想到他锁放这牛皮纸之处还暗藏玄机呢。”
“喔?怎样的玄机?”
“他以自个儿的十指为钥,将牛皮纸放在房内壁画之后的暗门,那老家伙到死还将两手给握得好牢呢。”
“不过你仍是有方法开锁。”
“当然,因为我一根一根地砍下他的手指,再一根一根地插进门上锁孔。你说,我聪明不?”
“你这是在讨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