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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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来了,要不是她从七岁起便因兴趣开始跟著梅庄护师们学习拳脚功夫,将鸡腿补来的肉全给练成均匀肌理,恐怕现在早成了小胖妞一个。
偏偏最教梅媻姗捶心的是——她抵挡不住嫩鸡腿的诱惑,也抵挡不住啃完鸡腿後汹涌袭来的睡意召唤,更抵挡不住梅舒迟轻柔哄她多吃点的声音……反正,她是个很没抵挡力的女人。
“不碍事,陪著我植菊本来就属无趣,不怪你。”梅舒迟离开菊花圃,仍染著一身清香,取过搁在一旁水盆里的湿帛拭手。“睡得好吗?”
梅媻姗没回答他关怀的问句,因为那已超乎一个主子对下属的范畴,她所能做的,只是将那件长衫递还给他。
“三当家,你的长衫。”一句疏远,让两人生分。
她不是贴身丫鬟,替他更衣披衫这事并非她本分,她不逾矩多事,仅是双手捧上衣衫。
梅舒迟接过,缓缓套回长衫,而她,习惯成自然地退到他身後,如同一般护师该有的防卫动作。一抹无奈快速闪过梅舒迟脸上,但隐藏得极好,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人看出分毫。
似乎没了赏菊的心思,梅舒迟说道:“外头风大,进屋去吧?”
身为主子的他并不需要向她报备接下来的行程,但他从不仗恃著身分差别而让自己难以亲近,反而像在寻求她的同意般多此一问。
“是。”梅媻姗将他的话视为命令,自是遵守,绝无二话。
他与她,同冠梅姓,这姓氏对两人而言都非属本家姓,梅舒迟的梅姓是他们爷爷辈的卖身予梅姓大户为奴,因而任由主子赐姓,她呢?她的梅姓也是因为她爹卖身到梅庄为长工才冠上的姓氏,同样姓梅,他已由奴为主,她却才成为他家的奴仆,风水轮流转,何时何日才轮得到她跳出囹圄,拥有与他平起乎坐的地位?怕是难上加难吧。
“媻姗——”他欲言又止。
“主子有何吩咐?”她抱拳。
“没什么。”最後仍是摇头。
近来,梅舒迟时常像这样,唤了她的名,却又没两句下文,搞得她一头雾水。她本来就属於粗线条类型的丫头,加上练武练得勤,总会换来某些碎嘴的人一、两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讪笑,当然没什么玲珑心思挖掘出梅舒迟的不对劲。
两人一如以往,沉默无语地走回府邸,表面上与一般主仆差不多,但他们两人经过之处总会引来梅庄其他人的注目,一方面是因为梅舒迟不摆架子,广受梅庄奴仆爱戴,所以见到他来,梅庄人无论再忙也会停下手边工作,朝他问声“主子好”;另一方面,梅庄人也皆怀抱著雾里看花的心态在观察梅舒迟与梅媻姗这对“青梅竹马”的主仆关系。
论青梅竹马,梅媻姗打小就爱跟著梅舒迟身後打转,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只要有梅舒迟在的地方,就能找著梅媻姗的踪影,梅舒迟也疼她疼得紧,兴许是梅家没有女娃儿,他的心态是可以理解的,曾有一度,还让其他奴仆在私底下议论,说著梅媻姗她爹——梅盛这回的算盘拨得好,女儿若能嫁予梅三当家,将来的富裕日子自是不用多说,气得耿直的梅盛严令禁止女儿再纠缠三当家,省得落人话柄,说他们贪图富贵!
论主仆,明眼人都瞧得出两人之间弥漫著比主仆更暧昧的气氛,你不说我不说,就当大伙都不知道吗?装傻!
梅媻姗讨厌那种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像要生吞活剥人似的,她可做不来梅舒迟那种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只能加快脚步想回到屋内,这埋头一走,竟走到了主子前头而不自觉,形成了下属走前头,主子尾随的怪画面。
“媻姗。”梅舒迟唤了声,前头的她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做不理,他知道越是在人多的地方,她会越发疏远两人的关系,於是再唤:“媻姗,过头了。”
他指著那处早该转弯才能通往他院落的走廊,梅媻姗错过了拐弯,再走下去便是往西圃牡丹园,那里现在可瞧不见半朵牡丹。
她怔然,涨红著脸走了回来,懊恼著自己的失常落入梅舒迟的眼,不,该说是不喜欢被“主子”看到她愚笨的一面,那会在“主子”心中留下坏印象。
“别慌,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突然这么说,然後迈步先行,留下她因那句话而微瞠著眼,下一刻,她追上了梅舒迟的步伐。
“我才没有担心什么……”她说得好小声,是反驳却更像是嘀咕,同时压低著脑袋,视线全落在长廊地板上的砖瓦。
“三当家。”
梅舒迟甫踏入自个儿院落的石拱门,马上有三、四名的管事团团围上,连让他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也不给。
“三当家,去年酿的五十坛菊花酒已经全数点清,另加三斤风乾菊团、两斤嫩菊正差人处理著,您要不要瞧瞧?”
“是街东客栈向咱们订的那批吗?”梅舒迟问。
“是,一部分都照您的交代,搁在主厅。”
“好。”
进入主厅,整间屋内全是菊的香味,一名管事开了菊花酒的坛封,霎时醉人酒香漫开,管事斟了一小杯菊花酒给梅舒迟,他浅尝,满意地点头。
“菊花酒酿得极好,梅喜,重阳之前三日,派人送到街东客栈,若迟了,赔钱事小,失信事大。”放下酒杯,梅舒迟继续检视著此次采收的两斤嫩菊。
“是。”梅喜的事告一段落了,退到一旁,换人再上。
梅乐接著禀报:“李家员外托奴仆来问,他想搭座“金浮屠”可不知选择哪种菊适合?”
金浮屠是指富有人家大量购进鲜菊,缚结成塔楼,以示豪气。
菊能入药,亦能煮茶或佐料,然而此番附加功效全然不及菊之清傲风骨、雅尚志节。文人爱菊,因其“抱香而死”,菊花凋萎并不似其余花类,蒂落枝残,相反的,菊蒂与茎干仍旧不离,花凋而香气仍存;文人爱菊,更因其绽於百花渐凋之际,孤芳於秋色中,独傲凌霜、坚守大节。富人也爱菊,因为牡丹太过贵气,容易让人有奢华的坏印象,荷莲又太过雅素,衬不出富贵人家想端的架子,菊花则因胜两者一筹,赢得君子花的美名,既不俗又不过艳。
但菊之清雅,流於世俗金银戏弄,岂不令人欷吁?
“一丈黄最合适,李家员外无非是想藉菊楼的搭建来大肆炫耀,一丈黄的色泽鲜黄似金,足够撑他李家门面。”
“那我就差人如此回了。”拨拨算盘,用一丈黄搭起的金浮屠,少说也要上千朵的鲜菊,这笔进帐很可观噢。
“梅乐,记得只需回“一丈黄”,其余的话就甭提。”那番似贬似损的话语若让李员外知晓,今天卖菊的进帐恐怕就会少上一大笔。
“三当家,我知道啥话能讲,啥话只能在私底下毁谤。”梅乐咧嘴一笑。
“聪明。”多亏了这几个伶俐的帮手,他处理事情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梅乐退,换梅康上场,梅媻姗眼见一名名管事轮番上阵,虽然梅舒迟游刃有余地妥善处理每位管事呈上来的公务,可是……准备操死人也不是这种操法呀!
没人会先恭敬地请主子上座,再替他捶捶腿,倒杯参茶润润喉吗?就算今天要杀只鸡也得先喂饱了它才好下手,而梅舒迟比只鸡还不如!
她想开口替梅舒迟挣些主子尊严,可是那群男人现在谈论的话题,她没一句听得懂,即使跟在梅舒迟身旁十数年,那些商业经她还是雾煞煞的,根本没有插嘴余地。
她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他不再是她以前认识的梅舒迟的感觉。
这让她觉得莫名失落。
她不知道这股失落称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被摒除在他之外,在此时此刻,她觉得她与他的主仆之分更是明确,她只能像个无所事事的护师,守在他身旁,然後看著当家主事的他……越来越陌生。
好像她还待在以前的回忆中,而他已长大;她还沉溺在梦境中的儿时欢乐,而他……却已经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独留那一个粉娃娃在梦中寻著他,大声呼唤著他的名字——第二章“小迟哥……”
噙著哭音,可怜兮兮的粉娃娃被罚端顶著小水盆,跪在梅氏众祖宗牌位前已经两个时辰。
“怎么了?”大男孩已经跨过了让人唤“泄的年岁,但仍没制止粉娃娃如此称呼。
今天用完早膳後却不见小粉娃跟前跟後地腻著他,这让他心下困惑,绕了府邸一圈,这才知道小粉娃被叫进主屋狠狠骂了一顿,现在被关到梅氏宗祠去思过反省,他没迟疑,脚下一旋便往宗祠走来,一踏进门,就瞧见她哭得凄惨。
“还不是犯了错被大当家罚。”一旁粉娃的爹又是气又是无奈。
“犯了什么错非要叫个六岁娃儿跪在宗祠里?”大男孩蹙眉。
“这小野娃摘掉了大当家园子里一朵牡丹呀!”即使是两个时辰前的事,粉娃她爹说起来仍觉气结。
大男孩轻“呀”了声,没接话,倒是粉娃她爹又斥责起粉娃。
“牡丹耶!一朵叫价千两的祖奶奶呀!那花价是我梅盛卖身钱的百倍,您说,我们怎么赔?顶水盆跪满五个时辰,再抄梅氏家训五十次,大当家这顿责罚已经算通融了。”小丫头犯了梅庄禁忌,活该挨骂罚跪,但是他这个做爹的又好生心疼,只好陪著女儿一块在宗祠里受罚。
相较於其他奴仆碰坏了牡丹就得拖到土里去种,梅大当家的确已经对粉娃娃相当宽贷。只不过,大男孩仍是觉得六岁娃儿不懂人情世故,有错就好好同她说,这等责罚不见得会让小粉娃心生警惕,若真会,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罚也罚过了,就这么著吧。”他动手接过粉娃顶在头上的水盆,换来粉娃她爹的激烈反对。
“三当家,您别这么做!大当家没开口准她起来呀,万一大当家恼火起来,娃儿还不是得重新再跪一回?况且有错本来就要罚,不然以後她犯下更大的错可如何是好?”
粉娃没得到爹爹的应允,不敢起身,小小年纪就会看人脸色。
“没关系,大哥那边由我来说。”大男孩扶起粉娃娃,顺势半蹲著身,拍拂她膝上的灰尘。“再说,娃儿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全,哪有办法抄梅氏家训抄五十回,大哥气胡涂了。”
粉娃她爹无奈地说道:“三当家,娃儿不是这么宠的。”虽然那五十遍的家训势必由他这个做爹的代笔,但他这个爹宠娃儿是天经地义,可大男孩的身分……於理不合。
大男孩对於粉娃她爹的话只是笑笑而不应,继续朝粉娃娃说道:“不是同你说过了,府里的花都不能摘,怎么又不听话了?”
在数年前小粉娃闯进菊圃,滚坏了一园白菊之後,他就不只一回耐心教导,明明粉娃也听进去了,这些日子也没见她再使坏,怎么这回又犯了他大哥的禁忌?
“花开得好漂亮,要给你看。”粉娃也清楚自己犯下的错,只是那时瞧见园里的红牡丹又大又娇,她没法子将整盆的花搬给他瞧,又急著想同他分享眼前的春景,一时不察才攀下牡丹,哪知……喔,追根究柢起来,大男孩也算祸首。
“下回赏花找我一块去,别再摘下来,否则小迟哥也保不了你,明白吗?”大男孩温柔叮嘱。
粉娃连忙点头,才要咧笑,但瞧见爹的脸色,又低下脑袋,隐藏欣喜。
“你这小野娃,要不是三当家处处替你张罗,可有你好受的!”粉娃她爹很清楚教养孩子就是要有人扮黑脸、有人扮白脸,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受尽凌虐和不平等对待,也不能让孩子恃宠而骄到无法无天。他家那口子死得早,黑脸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