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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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福说:
“都来齐了吧,现在开会。几件事,咱们一件一件来,先说分房的事。我现在把暂定的分房名单念一下。”
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看上去每个人都有极好的教养。在这个瞬间里,我对我将要领导的研究所充满了希望。在张道福念分房名单时,有一只鸟落到了敞开的窗台上。它旁若无人地朝屋里看看,和竖起耳朵听分房名单的人比起来,鸟立刻显露了一种人才该有的气质:即使我什么都没有,最终也得不到什么,我还是超然。名单念完了,鸟也飞走了,我一个名字都没听见,我在想鸟的一生,拥有的那么少,甚至比一个穷人所有的还少,而且,在飞行中它们还有随时被击中的危险。可它们还是能优美地飞,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把思绪从鸟的身上收回来,考虑着被作为新所长介绍时,怎样站起来,怎样向大家点头,怎样控制着点头的幅度。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愿意让黑丽和邓远现在就认出我的发型,让我也有的那缕薄薄的长发现在就飘下来。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于奎站在门口。他,六十多岁,男。
“我不是偷听!”于奎的一根手指指着张道福,“我是站在门口听完名单的,但这不是偷听!是你逼我进来的,因为分房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于奎是个爱用虚词的男人,在他的指责下,张道福像一个三流的反面演员那样慢慢靠到椅背上,用夸张得近乎温柔的语调轻声说:
“这次分房不包括离退的,请你出去。”
“姓张的,你少跟我打官腔!你明知道我那套房子带笼头下来的,装什么蒜!”
“你姓什么?”张道福突然提高声音问。
“姓于!”于奎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恨自己让张道福给耍了一下。
“姓于的,请你出去。只要我还是一天所长,你就别想分到房子,出去!”张道福又像话剧演员那样厉声说道。后来我听说张道福在六十年代是专演工人的好话剧演员。
“我是得出去,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得给你扒扒画皮!”没听说于奎也是演员出身,但他演得也不错。
我同情地看着我的前任,他的目光却不与任何人做交流,他好像在望着另一个世界。女人们开始低声议论,男人们用各式各样的鼻息表示蔑视,对姓于的或者姓张的。好像这事落到他们身上就会表现出另外的样子。
“我们的这位张所长不过是副处级,却把自己当成了处级以上的干部,居然让所里给他报销他家里的电话费。难道你打出的每一个电话都是打给我们革命群众的吗?都是打给局领导的吗?都是打给文化部的吗?”
寂静。
“不是!当然不是!那凭什么报销!”于奎大声喝问!笑声,稀稀落落。
“还有!张所长去南京开会,居然用公款给自己买了一个推拉式的旅行包!不过几百块而已,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们所里养活你啊?”
笑声和比笑少些的唏嘘声。
“上个月六号,所里让老雷回来研究年鉴的事,来回的打车费是二十元,可我们的张所长却在财会那儿报销了二十四元!空白的出租车票是可以随便填的,但你能对这四块钱做出合理的解释吗?”
“我,我,我……老雷当时没烟了,我给他买烟花了四块钱,难道这还算我的不成?”张道福终于急了,于是也失去了六十年代演员的风度。
“当然不应该算你的。但是我敢肯定,在你把那盒烟递给老雷时,也没有说这是所里给老雷买的烟。他领的是你张所长的人情,这叫什么?”
“我操。”张道福气得说不出别的。
“大家都听见了,这就是我们这个文化研究所所长的文化水平!”
张道福突然站了起来,一身软肉仿佛听到了战斗的号角,立刻集中成了肌肉。张道福灵巧迅速有力地冲向于奎。他一手推着于奎,一手拉门,一眨眼一使劲,于奎就像从没进来过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张所长脸色同样铁青着走回座位。途中他的一只手配合着一个大幅度的甩头动作,把刚才撕扯中落下的一绺头发撩了上去。那是一缕和秃顶男人不同的头发。大家都很安静,肯定以为于奎摔在地上死了。张道福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不安渐渐地爬上了他的脸。如果再有一分钟还没有声音传过来,他会站起来,走出门去看看究竟。
“啊——”
前不久《收获》发表了一个长篇小说叫《怀念狼》。那有名的贾平凹在小说里至少描写过几十次狼叫,各种情绪下的狼叫,我读了之后,一直都没在想象中把他的描写变成真正狼的叫声,尽管我喜欢一切描写声音的文字。可能是狼离我们的生活太远了。但是,于奎的这声大叫清除了我头脑中的障碍,把各种狼叫,从我身体的四面八方引出来,弄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于奎活着,而且与狼无关。
“姓张的,你敢打我!你敢在全所职工面前打我!我告诉你,我不会让局里管这事的,因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因为你有好关系!但是,我告诉你……”
声音中断了,我看见那挥赶不去的无奈又回到张道福的脸上。
“我告诉你,我的三个儿子会让你的下半生在出冷汗中度过!我说到做到!姓张的,你的噩梦现在开始了!”
这就是我即将要领导的研究所给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当张道福终于向大家介绍我的时候,我只是站起来,做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点头动作,但是黑丽还是惊讶地捂上了嘴。
她现在已经能从人群中认出所有跟我发型一样的男人,不管他们是轻轻地点头,还是大幅度地弯腰系鞋带,还是既不点头也不弯腰系鞋带,只是正常地走在风中……
黑丽认出了我的发型。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再说一遍,我也是用一缕长发遮住秃顶的男人,像你在大街上看见的一样,像你在商店里看见的一样。
即使你不喜欢这样的发型,我还是无辜的。我不是为了故意气你才这么干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好像没多想我就把那缕长头发留了起来。在听黑丽说之前,我从不了解,这样的发型会吓着某些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
什么样的发型会讨年轻女人喜欢?现在我很想知道了。
我爱你家
一个人的归宿是在他自己的村庄
他自己的炉火,他妻子的烹调
落日时,端坐在自家门前
看看他的孙子,他邻居的孙子
在尘土中一起游戏
——艾略特
家,是各式各样的。假如我一不留神说,我爱你家,请原谅,请别当真。我知道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
我家的房门挨着厨房。每次我用钥匙打开房门,都忍不住往厨房看一眼,如果我老婆在那儿,我每一次迎到的目光都是质询的,仿佛在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即使我在县里偶尔才回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人有很多到死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几年来我一直没搞明白的就是,我为什么总是往厨房里看,看完后悔,后悔以后还是往里看。
听说,女人做出过分的事,都是男人害的,是迫不得已。一这么听说之后,我对她不友好的目光就变得无所谓了。自从我拒绝和她一起为了不育去看医生,她就再没对我发出过微笑。慢慢地我都习惯了。可是,今天我没迎到她的冷漠的目光,突然想:
“要是有一天,她忽然不这么看我,反而给我一个微笑,我该怎么办?”
我从不觉得自己缺少过微笑,尽管没什么人经常对我发出微笑。如果我不在意,微笑和蔑视对我来说就没什么不同。
我祈求老天,别总是在我这儿打破习惯,让我老婆这样对我挺好的,我不抱怨,因为没用。
我老婆在卫生间里,我当然也不会像少了一道菜那样为了少了这样一道目光而失落。我回到我自己的屋子,把那盘我听了无数次的《安魂曲》放进我很廉价的音响里。音乐响起来之后,我去卫生间洗手。
“你在干吗?”我问她,因为她撅着大屁股久久地摆弄着浴盆的水龙头。有我老婆这么大屁股的中国女人不多,有这么大屁股却不性感的女人更少。有很多次,我站在她后面,尤其是她撅着屁股的时候,我都很冲动。但她一转身,我就完蛋了。她长得不难看,但她的脸有一种类似干粉灭火器里面的成分,能立刻把我对她的欲望或者说是对她大屁股的欲望杀死。这也是很神奇的事,属于我到死也弄不明白的那种。
“你说我在干吗,你没听说吗,水要涨价了。每户四吨水,以外的都是议价,贵得要死,你没听说吗?”
我看见水龙头在往浴盆里滴水。
“你别看这么慢,滴到睡觉前就能洗个澡了,我买了一个‘热得快’,可以直接在浴盆里加温。”她指着滴水的龙头说。
我告诉她我不明白好处在哪儿。
“这么滴水水表不走字儿。”她说。
“水涨价是让人省水不是让人省钱。”我说。
“干吗非得我省水,浪费水的人到处都是,工地常流水的,大马路上洗汽车的,谁管了?”我老婆说得理直气壮,她是老师,理直气壮是她的职业病。
她说的也是道理,于是我说另外的道理:
“要是有一天没水了,什么都晚了。”
“天塌大家死!”我老婆说。
我只好关上我的屋门,回到莫扎特的《安魂曲》中。我得说明一下,我不是发烧友,也不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喜欢这盘碟。听它的时候,我可以看报纸,可以看鱼,可以什么都不干坐在音乐里,这时我能看见所有的神都睁开了眼睛,看各路亡灵浩荡地经过。我听不懂歌者唱出的歌词,却愿意想象它们是人在死亡面前的各种样子。我喜欢人们安详地接近死亡,就像小溪拐了个弯儿流进了山洞。我不希望自己像另一些人一样在死亡面前做最后的挣扎,有时,我能看见那些绝望的手伸出了音乐……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类似的想象让我丢了许多头发,所以我留着让黑丽不喜欢的发型。这么乱想只能耗费我越来越少的头发,却不能让我成为作家,就像我知道,最终死去的都是人,永远不死的是死亡本身。
滴答,滴答,滴答……
如果有一天,死亡说不跟我们玩儿了,于是,人能总活着,活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世界就会真正乱套。坏人不能再说,给我钱,不然我就杀了你;好人也不能再说,别再做坏事,不然雷会劈死你。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二十五条热带鱼谁也不碰谁地游着,坐在它们面前瞎想,是我的快乐。有两条调皮的家伙停在我面前,一律用右面的眼睛看我,好像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久不跟老婆睡觉。
“要想搞明白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先去查查防水的鱼字典,知道一下什么是性阴冷。”我低声对它们说。
它们对我摇摇尾巴,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在说,算了吧,这年头都是各说各的理儿,我们也不用往心里去了。然后它们又一前一后地游开了。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龙头的滴水声,我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她肯定让家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滴了起来。我不能再享受我的乱想,这一点点生活之外的生活。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直接迈进了我的脑子。我的房间和我的脑子一起,让滴答声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