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先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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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
“我要是想留下孩子,你能离婚跟我结婚吗?”她大声问我。
“我试试。”
“我要是不这样,让你另外付出代价呢?”
我点头。
“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首先把爱情从答案中划掉,跟爱情没关系了。是同情吗?是吧。我应该为黑丽眼下每一个表情负责,怒气冲冲,嘲讽,冷笑等等。
也是感激吗?也许,如果没有黑丽,我现在还是婚姻坚冰下的一条鱼,还是一个敢想不敢做的已婚男人。婚姻像一条系得过紧的领带,我能做的就是表面平静地把领带结往下拉拉,让自己活下去,也让婚姻活下去。我见过甚至和我一样年纪的男人,说离婚也就离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也许我的骨质密度和他们的不一样。
“黑丽,我求你了,决定吧,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结果,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不想再挣扎了,这件事就像一把刀悬在我的头顶,我快垮了。”
“是因为你爱我吗?”黑丽无视我的请求,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不是。”我坚定地回答,仿佛是濒临死亡的人,从阴间借来了勇气。但随后我就听见自己内脏摇晃的声音,恐惧在我胸腔里发出哗哗的声音。
但我更害怕自己什么都不说,就默认。
“谢谢你这么爽快,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黑丽说完把手里的玫瑰扔到了我的脸上,走了。
我看着她跑远,再也没有力量去追赶。即使她要对所有人大喊,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也只能靠上电线杆站一会儿,积攒一点力量,走回家去。
站立的鸡蛋
让我觉得亲切的邓远,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早上来到我办公室,四处看看,然后问我是不是信风水这回事。
我笑着看她,又想起胖乎乎的张道福,差一点问她,她爱人是不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邓远的确太瘦了。当然,这不妨碍她给人留下很舒服的印象,就像刘托云一样。
“我看这间办公室的风水就不太好。”她说,“我说的是真的。研究所的领导没一个能善始善终的,不是犯错误被调走,就是让群众给气得提前退休了。”
“我也快了?”我笑着问她,心里已经有预感。听黑丽说过,邓远有上面的关系,是所里消息最灵通人士。她的优秀品质是,从不把这些消息先说出去。
“所长,您想到哪儿去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觉得你跟从前的那些领导不太一样,你人挺实在的,所以你也不会处理关系,上面的关系很复杂的,你得有后台。”
“研究所有那么复杂吗?”我的言外之意是,研究所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惠的地方。
“当然,这儿的人都是法力无边。研究所的领导大都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我笑了起来,她不解地看着我,好像不懂我怎么能笑得出来。她又说了一句我没听清楚的话,就往外走,在门口,她和正要进来的于奎差点撞上。邓远叫了一声,然后说:
“吓死我了。”
“你还吓死我了呢。”于奎立刻还上一句。邓远摔上门走了。
于奎先是从容地问了我几个问题:
分房的事接近尾声了吧?
大家对分房结果都满意吧?
听说你给我的那间,是从刘托云那儿调出来的?
是不是大家都认为,这次所里分房是历次以来最公平完美的一次?
“谁知道啊。”我等不下去了,“你找我有事吧?”
“就是,胡所长,我今天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说吧。”我心里想,他不会再有比要一间房更大的麻烦了。
“我家两位老太太中的一位昨天去世了。”他说。
我笑了,这样的情形下还笑,真是很羞耻,可我憋不住,我怎么都得笑出来。
“是我的老母亲。”于奎又说。如果他想开了,他能在这会儿给我一拳,打到我的脸上。可惜他想得到,却想不开。
“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很为你难过。”我终于止住了笑。
于奎看看表,长出一口气说:
“我就不兜圈子了,胡所长,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我想留下这间房子。如果你觉得这会给你的工作带来不方便,我就不在这儿发丧,找几个人把我老母亲运到农村去,反正老人都不喜欢火化,你看怎么样?民不举官不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时间一长,人们就忘了这事了。”他说完盯着我,好像一旦他的目光离开我,我就会飞走。
“你真是这么想的?”我问。
“真的,我老母亲现在还在家里停着,我们谁都没告诉呢。”
“你们?”我轻声说了一句。于奎又看看表,就在这时,于奎的老婆走了进来。
“你们先谈谈吧。”于奎说完突然走了出去,好像是在舞台上换场一样。
于奎的老婆坐下之前脱了风衣,俯身告诉我她不会耽搁太久的时候,丰满的胸部涌到毛衣的领口。开领那么低,我看见了差不多全部,也看见了她脖子往下开始粗糙的皮肤。她的风骚有别于年轻姑娘的风情,我想,只要她愿意,她仍然可以把许多男人放倒。
她做了暗示,就像她丈夫做了努力一样。于奎说她是一个女工,而且看了不该看的小说,所以才是现在的样子。应该说,我喜欢所有喜欢看小说的女工,根据我的经验,她们在举止方面远远超出了女工的整体水平。于奎的老婆也属于此列,但我还是不能答应她的要求,因为房子是刘托云的。
她发现留下房子的所有可能都是不可能的时候,哭了。
“这也是命吧,我一辈子从没得到过我想得到的东西。都是命,算了。”她又穿上风衣,掩盖起丰满的胸部,“放心吧,我们不会再来找你,你也尽力了。”她最后的这句总结性的话,跟电视节目中的女大官儿说得一样。
谢幕
从此,于奎和他的老婆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再一次碰见他们,是几年后,在商场买东西。他们明显老了一些,谁都会说他们看上去是关系好的那种夫妻。他们客气拘谨勉强地跟我打了招呼,好像我的身上写着他们的一段不光荣的历史,一段他们都想忘记却无法忘记的历史。
“家里老人都去了。”于奎还没等我问,就摊开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那就好。”我像那些狡猾的人一样,说了句什么意思都有,又什么意思都没有的话。
“有空到家里坐坐。”这是于奎发出的邀请,听上去却像是禁令,仿佛他们目前最恐惧的事就是我到他们家坐坐。于奎的老婆一直没有说话,微笑地看着我。那目光围着我转了几圈儿,似乎在掂量,能不能把我放倒。居然把后话提前说,看来我是着急了。
还是回到那个阳光明丽的上午,于奎失去了母亲和房子。他和他妻子都离开我的办公室后,我好像变成了施特劳斯,他那只管表达高兴的旋律,在我心中在我周围舞起来。当我坐下来同时也按住这旋律,禁止它带我飘飘然时,我发现,这表达高兴的音乐不管这高兴是从哪儿来的,属于公共汽车式的音乐。因为票价便宜,任何时候上车,你都会发现人很多,尽管外面的世界已经越来越忧伤。
“我有权利高兴吗?”我问自己,“我为什么高兴?为人家失去母亲?为自己不再有一个大难题?”
其实我最合适的心情应该是哭笑不得。
跟刘托云报告了于奎的消息,可是她电话里的声音并不高兴。
“你不是还欠黑丽一间吗?”她说。
“我来想办法吧。”我不愿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担心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还是想把这个房子换开,你可以借给黑丽一间,直到研究所给她房子。”她说得诚恳,我不得不详细问一下。
“你好像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房子,为什么?”刘托云没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于是,我知道,我要找个时间,一个长而从容的时间,去看看刘托云。我仿佛看见,她心中积压的伤害正在腐烂,也许她需要一次彻底的呕吐,而要完成这样的呕吐,她需要我的帮忙,因为我不是张道福,因为我也有头皮屑般散落的美德。
风水,看手相,看面相,命运,等等,等等
风水一旦被当做一回事,它就会不招即来,挥之不去,在你的身前身后缠着你,逞能地向你展示它的魔力,把你变成一个五体投地的风水信服者。等有一天,你张嘴闭嘴谈的都是风水时,它就躲开了,慢慢地让你所鼓吹的事情空洞起来,让你呈现愚蠢的面目。
自从邓远在我办公室提到风水这回事之后,风水就真的作为一回事留在了我的办公室。
于奎和他老婆走后,编辑老冷再次顺路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替他泡上热茶,他就问起我的稿子。
我说,最近研究所发生了好多事情,我没往下写。
他喝了几杯热茶之后,才说出对我的失望。我猜想,他有糖尿病,爱半路上犯渴。
“你怎么能这么不抓紧呢?”说这话之前的个把月中,他可没给我打过督促的电话。等他又喝了一杯茶,我才明白,冷编辑改了主意:他决定自己写一部深刻而且激动人心的小说。
我虽然还是个文学爱好者,但对此也有清楚的概念,正这么想并且还要这么想下去的人,在中国至少有九百六十万,全世界就更多了。
“虽然我还没看你的稿子,但听你也说了不少。我对你这小说的总体印象是,可能还不错,但想象力方面会弱一些。”
从我这儿获得的这个印象,也许是促使他下决心自己动手的原因。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指示也给文艺战线下过。
“所以,接受你的稿子,不等于放弃对想象力的追求。”他又说,又喝茶。他没说,如果他写不出那部深刻而且激动人心的稿子……好像没这可能似的。
“老冷,不瞒你说,你要是不来,我还得打电话找你呢。”我说,“我已经决定不往下写了,辜负你的期望了。”
“为什么?”他惊叫起来,好像在说,想象力太不重要了,你看,咱们已经出版的书,哪本有他娘的想象力。
“因为我恋爱了。”
人,总是让别人失望。好在我们偶尔还能找到爱情。
临送老冷出门时,我跟他说起健康。
“你身体怎么样?是不是没查过?”
“你看我哪儿不妥吗?”他像听见我说恋爱时一样惊讶。
“糖……糖方面……”我含混地说。
“看出来了?”
“你有糖尿病?”
“有,以前我还不知道,原来糖尿病是可以看出来的。”
他说完走了,永远退出了我的小说和我的私人生活。没有编辑,也没有杂志的生活,实实在在的。
冷编辑走后,又一个出乎我料想的人,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他有身份有权利不敲任何门就走进文化厅以及文化厅所属单位的任何一扇门。用老百姓的话说,属于很牛×的那一类。
他跟我一样姓胡,却是第一副厅长。在新厅长来之前,他的日子很滋润,但我不能强迫自己喜欢他。这可能也是他不喜欢我的原因。这种天然生成的不喜欢,除了笨蛋,谁都能感觉出来。
寒暄过后,他问我:
“老胡,我得认真问你一个问题了。”他跟我同岁,但比较有礼貌。
“说吧,厅长。”背着厅长,多数人都还管他叫厅长。可你不能管这么多数的人都叫马屁精。
“你不能做的职业都有什么?”
没等我回答,他就补充了一句:
“因为你能做的职业太多了,怕你数不过来,所以我才这么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