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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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君西很瘦,自从这小半年陆陆续续出事以来;他就这么一直消瘦下去;毛巾覆盖在他整个额头上;占据了他半张脸,遮盖下的脸色苍白透明,胡茬浅浅绕了一圈,泛着点青色。丝毫没有平日的一丁点煞气,除了头被垫得高高的;整个人都埋在被子下,纤薄到仿佛可以一触即化;一点都不像他了。
房间太安静;只有点滴声;床上的人此刻单薄得像纸片,这倒让她产生了一丝模模糊糊的错觉,觉得他本来就该这样安安静静的,有一个完美的人生,一直平淡到老。
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发,轻轻喊他的名字,喊得叫自己难过。她想对着他笑,却又簌簌泪光眨动着,叫她崩溃。
他以前也有过这个样子,就是被父亲一枪击中以后躺在医院里的样子,跟现在无甚差别。那个时候她很怕,怕得只剩下哭,因为那时她还怕死,死亡带着黑暗笼罩着她,让她一个人接受的仓皇失措。
但是现在不同,死亡现在对她而言是赴一场宴,爱过,恨过,甜过,伤过,努力过,无能为力过……终究还是因为还爱着。他阳光过,开怀过,是她让他变得阴厉变得暗鸷,她没理由放弃他,让他下辈子去爱别人。
“岑君西你闹哪样啊……”她突然哭得委屈:“你要找我爸报仇,你开枪了,你觉得对不起我,你把我爸又救了,你恨我打掉你的孩子,我把孩子生下来了,你恨我和沈静北在一起,我回来了,现在你又这个样子……岑君西你到底要怎样……”她哭得伤心欲绝,“岑君西,你到底要怎样?”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知觉,他没有回答她,而是又睡了大半天,直到大年初一的晚上他才醒过来。
岑君西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嗓子像被熏过一样,疼得火烧火燎,身体也像麻了一样不能动弹,但他一醒过来就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微微转动眼珠,略微的想了一想,又把眼皮阖上了。
有东西热乎乎的,不大的一点,熨帖着他的手,他又睁开眼,垂着眼皮,才看到站在床前用手着拽着他手指的涵涵。涵涵眼巴巴的看着他,呼唤一般的拽拽他修长的手指。
突然有一种幸福感从心底向四肢百骸里扩散,原来小家伙一直在,只是长得太矮了,豆丁一样,他刚才视线没有看得到。
他打算对孩子笑,可是烧了这么多天,体力消耗严重,人虽然在床上躺着,竟然连微笑都不怎么会了,只得努力地让腮上的两片肉堆起来,让孩子知道他在微笑。
他笑得吃力,一费劲儿又禁不住咳嗽,咳嗽牵扯到了伤口,只得疼得闭上眼睛,一声不吭的忍着。
岑君西的咳嗽声惊动了睡在沙发上的周心悦,她醒过来,把被子掀到一旁,连忙倒了一杯水要给他喝。
这么一场伤病,岑君西虽然还有命在,但她看出来了,他身体实在不怎么好,似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于是又把水倒在碗里,打算用小勺喂给他喝,涵涵却突然把两只手举得高高的,像是问她要什么东西一样。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碗,问涵涵:“你来?”
涵涵点头,她却不怎么放心,犹豫了一下才把碗给孩子,又在一旁监督,生怕涵涵毛手毛脚,再弄伤岑君西。
小孩子一厢情愿,拼命踮起脚,捧着小碗,举起汤匙,颤颤巍巍的递到岑君西嘴边。岑君西原本就力气衰竭,还要配合着涵涵努力去碰小勺,所以一小匙只咽进去一点点,其余的都顺着嘴角流出来,滴到枕头上。他竭力的松出一口气躺回床上,伤口剧痛两眼发黑,几乎又要晕过去,却担心辜负涵涵一番美意,只得闭着眼睛勉强抑制咳嗽,不愿让涵涵看出来。
周心悦一边帮忙给岑君西擦嘴一边接过涵涵的小碗,自己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喂给他喝。岑君西喝了小半碗水才缓过来,他把眼皮抬得稍稍高了些,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外面很吵,不断的传来喜庆的鞭炮声,可这房间里却有一种格外静谧的气氛,他躺着,周心悦坐着,涵涵被抱在床边玩手指头,一家三口的团聚,安静的无声无息。
过了一会儿她想给他换一下额头上的毛巾,手刚伸出去,就看到他望着柜子上的一个点,眼珠都是直的,一动不动。
这间屋子是一个客房,沈静北朋友多,一年到头来家里拜访的朋友不少,沈家的客房经常用来接待外地客人,但是周心悦记得,自从她来到沈家,这间屋子就没有人住过,却每天都有家政来打扫,像是专门留给什么人一样。其实这屋子是客房里面最好的一个,挺大的一个套间,摆设的家具也齐全,只是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只小熊,年代太久洗的都掉了色,一直没有被人丢掉。
她看岑君西一直看着那个熊,伸手把他的毛巾取下来,问他:“喜欢?怎么连玩具也感兴趣了?”
他回过神,目光略有呆滞的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喉咙里低低的哼了一声,又转过去看熊。
他依然发烧,只是烧的没有那么烫了,她去浴室冲洗毛巾,出来的时候发现他还是盯着那只熊在看,她只好把那只熊拿下来,塞进他被窝里,“哧”的笑了一声,说:“乖,别看了,休息休息眼睛,阿姨让它陪你睡。”
一句开玩笑的话,他就不高兴了,简直是事多,熊呆在他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又惹得他发脾气,凶巴巴的臭着一张脸,冷冷的说出两个字:“拿走。”
她最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一天到晚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这个样子不知道闹了多少误会,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她正要把熊拿走,沈嘉尚却进来了。
沈嘉尚没想到岑君西已经醒过来,倒像是看见惊喜似的格外高兴,只是岑君西清醒了看他,永远像隔着一重冰山,眸光冰冷冷的,让他亲热不起来,嘘寒问暖的客套了两句,看见岑君西手里捏着那只玩具熊,讪讪地说:“我们搬家的时候,就找到你这只玩具熊,你妈妈把她缝好了,我拿回来摆着,一直想着,这房间就是你的,什么时候回来,就给你住……”
岑君西闭上眼睛,连看他似乎都不屑,淡淡的打断他:“我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拿走,爸爸。”
他伤口疼,蹙着眉头,说话都透着吃力,所以声音不大,却让沈嘉尚哑口无言。
小西小时候在家里受的什么待遇沈嘉尚最清楚,他们从来没给小西买过玩具,这只熊还是没有小北的时候,他去保育员接小西回家,小西不肯,保育员的护士让他去玩具店买的。那时候的小西脸盘小,一双眼睛大大的像卡通人物,回到家见着邵颖还跟陌生人似的,惧怕的抱紧小熊,仿佛知道以后就要跟这小熊相依为命了一样。后来小西走了,离开的原因也与这熊有关,原是小北要这只熊,小西不给,邵颖一着急,争执期间倒把这熊的脑袋给拽了下来。
这事大概给小西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小小的孩子当时在心里只觉得玩具熊是死了,嚎啕一样的大哭,却被他打了一顿,离家出走了。小西走了,无非是少了半个馒头几棵青菜的事,除了小北寂寞了以外,日子照常过,反而过的顺风顺水。只是随着年龄的变老,看着两个孩子现在走的路,那颗心愈来愈泛起微澜,他虽不说,却越来越多的充满愧疚,搬家便要留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床有桌,还有从杂物室里翻出来的玩具熊。
沈嘉尚心里觉得愧疚,嘴上问他:“你要不要喝点水?你妈妈给你煲的粥,还买的梨,你想不想吃?”
岑君西阖着眼睛,脸偏向一旁。
沈嘉尚眼睛发酸,摘了眼镜揉了揉,自顾自的说:“多少吃一点吧,我下去盛,也让你妈妈上来,给你看看伤口愈合了没有。”
岑君西依然没有反应,沈嘉尚下去了一会儿,邵颖到上来,翻着岑君西把伤口检查了一番,见岑君西一个字都不说,也懒得同他讲话,把药挨个倒出来放到桌子上,只是叮嘱周心悦吃药的时间,见到沈嘉尚拿着食物进来,又皱起眉头:“那粥是凉的,他不能吃,你热过没有?”
“热了。”沈嘉尚一边说一边盛了一碗,哄岑君西吃,只吃了半勺,岑君西就一脸吞药的表情,眉头都皱成一团拢起来,只说了两个字:“难吃。”
邵颖气的一滞,最后冷笑了一声,说:“少爷你是平时在外面吃得太好了,瞧不上家里面的,我这原来是给小北做的,也是依着小北的口味,你爱不爱吃的,我哪知道。”
心里有一个地方被人狠狠的攥了起来,痛的他冷不丁的在被子里打了一个哆嗦。
“小西,”沈嘉尚唤了他一声,又盛了一勺喂给他:“你妈说气话,别理她,你再吃点。”
岑君西面色灰败,强行着平缓了一下胸口的悸痛,也不跟她抬杠,抬手就把沈嘉尚手里那碗粥打翻了,指着门说:“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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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尚手中的碗扣在地上四分五裂;碗里的汤汤水水尽数洒了一地;沈嘉尚虽然躲得快;没被饭汤泼个正着;但软底毛圈拖鞋上仍旧溅了米粒;不能穿了。涵涵最受不得惊吓;遭此变动吓得“咭”的一声扑进周心悦怀里,如同受惊的小兽,躲在母亲怀里寻求庇护。
邵颖气得脸色发白,也伸手一指大门:“这是我家,要滚也是你滚出去!”
岑君西不动;冷冷的看着邵颖;反倒沉住了气:“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让我走,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邵颖直着脖子打算跟他将吵架进行到底,于是冷嘲热讽:“我家不认你这尊神,再说你哪儿是尊神,瘟神还差不多。”
她的话仿佛是一把钢刀狠命的戳着心窝,疯狂又残忍地绞动着,岑君西一时没话可说,气得连连发抖,发烧的身体酸软,脸上晕开不健康的霞色,整个人都要随时栽下床去的样子。
他这个样子倒让沈嘉尚担心的要命,岑君西气性大,沈嘉尚只怕他会气晕过去,连忙一边安抚岑君西,一边板了脸空来说邵颖:“邵医生你是怎么一回事?昨晚也不知道谁担心的整宿都不肯睡觉,现在孩子才刚醒过来,你又说这些没用的来让他怄气!”
邵颖向来不待见沈嘉尚,他的话本来是不会往心中去的,但此刻见岑君西的脸色很快转变到惨白,大约情况的确不怎么乐观,于是只哼了一声,收拾器械准备离开,等她收拾好再看岑君西,就发现他瞳仁都没了焦距,眼睑在跳抖,只不过隐忍着不吭声,若她不是医生也难发现。她在那一刻突然有一丝慌恐,愣了几秒钟才猛省过来,连忙倒了药片在手上,上前要喂他吃药。
岑君西蹙紧的眉头痕迹渐深,两只胳膊压着被子,几乎把所有力量都扣到胸口,身体发抖的越来越凶,分明这样了却还执拗的要跟邵颖赌气,不许她碰他。
邵颖见他这样便心烦气躁,只得压着火气,语气稍微柔软的同他讲话:“我不碰你也可以,自己张开口,把药片含着。”
岑君西意识尚在,偏偏要跟她过不去,听她这样一说,顿时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宁愿死也不遂邵颖的意。
邵颖气得要命,但是性命关头也来不及同他争执,一把卡住他的下颚,使劲捏紧他的牙关。索性身体的亏欠让他没有力气同她再对峙,他眉心狠狠一抖,嘴巴立刻开了一条缝,邵颖趁机把药塞进去,立刻一只手掐表,一只手攥住岑君西的脉搏,算他的心率。
药力的作用让他终于安静了下去,乖宝宝一样的陷在棉被里,手腕似乎也变得瘦了下去,摸上去干巴巴的,小北的那套睡衣也濡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