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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国术馆-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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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上级提出要娶这个女人,遭到反对,因为母亲家是封建官僚。上级安排了一个专门做思想工作的人与他谈话,那人说:“要娶了她,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不能在档案室工作,二不能给首长当秘书。”父亲沉默良久,嘀咕一句:“我的孩子不当档案员。”那人老练地回答:“给首长当秘书呢?”立刻把父亲的气焰打了下去。父亲痛苦地思索了两个星期,在孩子和老婆间,最终他选择了老婆,跑去汇报:“不做秘书了。”父亲是以牺牲我的前途为代价娶的母亲。但姥爷并没有可怜他,反而对他提出了苛刻要求:“我弟弟在戈壁监狱里,如果你能把他弄出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你。”父亲上下奔走,最终绝望。母亲给他出主意,说让二老爷写封信劝劝姥爷。父亲赶到戈壁监狱,和二老爷见面。

二老爷爽快地写了封信,称赞父亲是好小伙子。父亲感激万分,经过典狱长同意,在监狱招待所食堂请二老爷吃了顿饭。酒喝得心红耳热时,二老爷向父亲诉说了心愿:等他出狱,可能已经很老了。

监狱中有这种先例——刑满释放的犯人,可以留在监狱中做服务人员——他也想这样,希望父亲跟典狱长说说。

父亲问:“您有儿女,晚年和儿女生活,不是很好么?”二老爷:“我老了不给他们添麻烦。”父亲:“老了,总是需要人照顾的。”二老爷嘿嘿一笑,自信他八九十岁的体能不会弱于青年。

父亲说:“一百岁呢?”

二老爷说:“要真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就去摸电门。不麻烦别人,也不委屈自己。”二老爷自我了断的人生观,给父亲留下深刻印象。他讲完这段陈年往事,咕噜咕噜地喝了口茶,严肃地对我说:“这场车祸,不见得是意外。”如果二老爷是自杀,那么他打姥爷的行为,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打姥爷,是为了不让姥爷想念他,至于指甲淤血的问题,只是个借口。

父亲的分析令我欣慰。私下见二老爷,令我蒙受巨大压力,如果二老爷打姥爷是出于善意,那我就没有背叛姥爷。

父亲喝完了茶,嘱咐我:“下次开会,最好能铺上块桌布。”就又回到床上。

几天后放了暑假,美院开办了连上二十天的美术班,我和Q都报名了。母亲安排我住进姥爷家,因为姥爷家离美院更近,可以节省上下学的时间。

整日面对姥爷,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见二老爷。我只能相信,二老爷挨的闷棍是他的幻觉。我想:等二老爷死了,我会把父亲的分析告诉姥爷,二老爷将会被原谅。

但事情并没有如此进展,二老爷活了下来。

二老爷说车祸是意外,令自己丧失了被原谅的可能。他克服了小脑萎缩,拄着拐杖来到姥爷家,掏出七十块钱给姥爷,说:“遮遮羞。”然后向姥爷提出,想在姥爷家度过晚年。姥爷回答:“咱们老了,还是跟着各自的孩子过吧。”把七十块钱还给二老爷。

我当时正在姥爷家,目睹了这一情景。二老爷吃完晚饭后,姥爷让我去送二老爷到车站。我和二老爷出门后,都无心说话。

二老爷面部仍有光泽,看不出是大病初愈,只是迈不开步,两脚在地上蹭着。多年前,他在戈壁监狱面对我父亲时,还是十足的强硬,但他真会老。他从公园到我家、到姥爷家,经历了两次家庭生活,必然软弱。

走到车站,他对我说:“我病的时候,你去看我,把我抬到床上,我还记得。”我:“不是我抬你的,是二舅。”他:“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上车,走了。

车站到姥爷家,需穿过一片卖水果蔬菜的市场。看到摊位上的南瓜,我恍然想到:“如果当初我把挨闷棍的事情直接告诉姥爷,姥爷肯定会把二老爷接回家中,二老爷将在姥爷家住下来。挨闷棍,也许是二老爷的谎言,那是他回到姥爷家的计策。”二老爷临走时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是指的是谁抬他到床上,而是指让我传话这件事——他是在责怪我。

回到姥爷家,姥爷正在翻一本字典。这是一本医学字典,他指着一方词条对我说:“人犯心脏病,转瞬间会血液逆流。死于心脏病的人,手指甲也是黑的。”

【十一】

我无心再练二老爷教的拳术,整个暑假都在画画。Q还是坐得很低,K还是站在楼梯口,没有丝毫变化。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父亲年轻时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社长来了,想看看大家。”社长是他们年轻时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亲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干净。母亲听说过这位社长,执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学后,他俩仍没回来。到晚上七点,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不是父母,却是二老爷。他胡须肮脏,脸色蜡黄。我心中暗叹:他脸上的光泽消失了。文人小说下载

他:“你父母在么?”我:“什么事?”他:“我和你二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点钱。”我给他掸去身上的雪,领他到我的房间。看着他曾经睡过的床,他说:“我那边生活条件差,几个月没洗过澡,这床我不能睡了。”他从郊区坐车来要一个小时,应该坐得腰酸腿疼。我没言语,扶他躺下,帮他脱去外衣,登时闻到一股腥臭。

我到厨房,看有剩饭,就切了些香肠,一块炒了。他可能一天没有吃饭,面对两碗肉炒饭却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后,我俩相对无语。为避免尴尬,我说:“二老爷,我给你画张画吧。”我安排他坐到客厅沙发里摆好姿势,并嘱咐他:“二老爷,你眼睛看着大衣柜。只要你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姿势。”他直看着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了,他才喘口长气。他满脸倦意,站起来,向我的屋中走。他在这屋中生活过,习惯地要去睡觉。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约有五十块。这是买颜料的钱,我递给他,说:“二老爷,你走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作出笑容,说:“我拿你一个孩子的钱,真是活得没脸了。”他掏出手绢,把钱包上,放入怀里。

外面雪花点点,我送他去车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谈,我:“二老爷,对不起。”他:“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迈上公共汽车时,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老大爷,小心点!”他哼了声:“没事。”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汽车缓慢开走,碾得雪稀烂黝黑。我觉得整车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个什么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爷的画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两道皱纹,眼尾与眉梢下垂,现出衰败之相。画他时却没有发现,当时我在思考,母亲见到二老爷,会不会给他难堪?他毕竟打了姥爷……

我能学美术,对母亲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后,K就成为高中时代的一个陈旧记忆,自然地远去,再没有关系。用美术解决问题,比武术要好。

母亲和父亲在十一点回家,父亲昏昏欲睡,母亲满面红光,有点兴奋。我问:“见到社长了?”母亲告诉我,社长眼神机警,有着经过大风浪的人特有的冷静,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长的青春时代,情绪激昂,两次自杀未遂,为父亲等一干小伙子所营救。父亲曾对她好言相劝,她总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现在的颓废令她意外,她说:“当年的帅小伙,怎么成这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锻炼身体!”父亲面有难色,众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会是在一个当年的小伙子家中,他当年是个精细人,按照客人人数买了大虾,准备一人一只,但临时多赶来五人,虾不够分了。

众人相互推让虾,父亲站起来说:“给我一只。”母亲觉得父亲很丢人,而聚会的气氛就此轻松,后来还有人喝醉了。社长离去时,说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领一份薪水,平时并不见人。

大家约定从此每年一聚。

社长坚持不让人送她,戴上一顶棒球帽,坐公共汽车走了。有人感慨地说:“她流产过,这辈子没有孩子了。这么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说:“她并不漂亮,当年只是气质好。”还有人说:“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用,到了咱们这年纪,男人和女人都一个样了。”母亲在我面前,首次那么爱说。她讲完聚会经历,我就睡觉去了。二老爷的画像被收进画夹,用过的碗筷刷洗干净,他来得不露痕迹。

与社长的聚会,令当年的小伙子们意犹未尽,没几天,他们又自己聚会了一次。这次喝醉的人比较多,暴露出年轻时的恩恩怨怨,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父亲说:“当年的事,我搞不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母亲则说:“太逗了。”母亲在一个星期后,知道了二老爷来过我家。二老爷那个晚上没有回郊区,去了他长子家。他在长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块钱,然后花九块钱买了个西瓜,给姥爷送去。

他没有再提在姥爷家养老的要求,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姥爷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后,二老爷就回郊区了。

母亲看望姥爷时,知道的以上情况,她跟我说:“姥爷跟他是兄弟,就算心里再不原谅他,也不会不让他进门。但咱们家……希望你懂点事。”

【十二】

母亲归家后,我的家终于完整。青春期男生总是叛逆父母,而我恰恰相反,因为长久以来,我的父母是缺位的。母亲的话,我只想遵循。

至于二老爷,托付给佛祖菩萨吧。我到玉涵寺烧香,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我的虔诚感动了香火和尚,他在我磕头时,敲响供桌上的罄,慈悲地说:“有求必应,有求必应呀。”这句话给了我莫大安慰,我磕头完毕,感激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很小,却清澈无比。我两手合十,向他恭敬行礼,他合十回礼。我走出大殿时,又多次回身向他行礼,心想:“遇到高人了。”当我的脚迈过门槛,一个念头打入我的心:“这双小眼,怎么那么熟悉呢?”我跑回去,香火和尚正在收拾香炉里的香头,我问:“师父……你是风湿吧?”他把手中的香头扔进垃圾桶,懊恼地说:“被你看出来了!”风湿左腿残疾,关了五个月后提前释放。他父亲的死,令他万念皆空,到玉涵寺要求出家。知客僧答复他:“我们有规定,残疾人不能出家。”他就在寺中连跪两天,感动了一位寺中长老。长老嘱咐他:“你回街道办事处,开一份品行证明。我帮你说话。”街道办事处给他开了一份“行窃多年”的证明,他绝望地交给长老,不料长老高兴地说:“多一个和尚,少一个小偷——好理由!”他就此出家。

他在寺院中独居一室,梁高柱挺。他的居住条件从没这么好过,觉得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他留我吃饭,问:“你想吃什么?是鱼香肉丝,还是夫妻肺片?”我大惊:“庙里吃肉?”他:“不,都是素菜,只不过色香味上在模仿荤菜。”他到食堂打来饭菜,果然肉味飘香,吃后觉得极为爽口。他解释:“当然爽口,因为都是苦瓜和豆腐。”他过着津津有味的出家生活,常有大款请他去玩。他问明我从没去过歌厅和酒吧,仗义地说:“我带你去。”打了个电话后,他对我说:“今晚我们去个比歌厅和酒吧更刺激的地方。”我:“哪里?”他:“洗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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