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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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袁绍能预感到自己死后将会发生什么,所以他必须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交代明白。趁着今天精神好,他把三个儿子都打发出去,叫他们把州府、军队的要员都找来,还特意嘱咐他们说话要客气、礼数要做足。等儿子们都走了,又吩咐仆人为他梳洗、更衣,尽量恢复往日的仪态;甚至命人将卧房窗户敞开,放放屋里的药味,绝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这帮老弟兄们。
逄纪、审配、郭图、辛评、荀谌、崔琰、陈琳等人都各自忙着,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请,赶紧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赶了过来,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恐怕就是最后一面了。不到半个时辰,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凑齐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领下低着头穿廊过屋,一直来到袁绍的病榻边。
“参见大将军。”大家齐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紧盯着膝下的砖缝,没有一个人忍心抬头看这位行将就木的主子。当初袁某人何等威严、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惨淡不堪呢?
“你们抬头……”袁绍的声音平静而轻柔。
众人颤颤巍巍抬头观看:事实出人意料,袁绍斜靠在床榻上,脸色惨白眼窝凹陷,几个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来,原本肥厚的一双大手变得异常纤细,颤悠悠朝他们抬了抬。刘氏夫人满面愁容坐在他身边,亲手捧着一碗水,轻轻吹着热气。但即便此时此刻,袁绍的发髻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似乎还抹了点油,身上还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绸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负的表情、肃穆的眼神与往日一般无二——袁绍毕竟是袁绍,哪怕到将死之际也要留住威严。
“主公……”逄纪只觉鼻子一酸,忧伤滚滚上涌,却不敢哭出来,强忍着把眼泪化作一阵幽咽的抽泣;审配、辛评等人哪里还忍得住,也跟着唏嘘起来。
袁绍木然注视他们一会儿,微微摇头道:“你们何必要哭呢……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终归是要死的……”
一听“死”字出口,刘氏哽咽了一声:“夫君你别……”
袁绍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他定会骂一句“男人讲话,轮不到你插嘴!”但是他现在没那么大气力了,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缓了缓气接着说:“我是行将就木之人了,但是扫平狼烟统一天下之大业还要继续,我身后之事……”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不哭了,撩着眼珠子注视着袁绍。此时此刻伤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关心继承他位子的将会是谁,这不但关系着日后的大业,也牵扯着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绍似乎是故意在吊他们的胃口,说到这儿突然话风一转,感慨起来:“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时就颇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贵……拯救黎民、恢复皇统乃是我袁氏应尽之责。回想桓帝灵帝之时,宠信宦竖禁锢善类……开鸿都门学,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设西园悬秤卖官,纵容奸邪小人身居高位。伦理败坏、纲常沦丧、世风不古,这天下焉能不乱?我少壮之时便有惩奸除恶之心,奈何天不遂人愿,董卓进京群小为患,终至不可收拾……”说到这儿袁绍示意刘氏喂他一口水,吃力地咽了下去,叹口气接着道,“本将军经营河北近十载,灭公孙败黑山笼络幽州旧部,原打算一举克复中原。哪知奸贼曹操……”提到老对头,袁绍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两下,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曹操诡计多端,招诱我叛党、焚毁我粮草,使我惨败于官渡。唉……这也是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
诸人不禁垂下了眼睑——何为天数茫茫没办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纳忠言,又在用兵之时迟于行、疏于备才导致的。时至今日袁绍还是顾及脸面,不肯承认失败,甚至还因为几句谗言把满腹忠心的田丰给杀了,面子真就这么重要吗?不过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无常迫命油尽灯枯,谁是谁非已不重要了。
袁绍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抬了抬手:“显思(袁绍三子成年,长子袁谭字显思、次子袁熙字显雍、三子袁尚字显甫;另有幼子袁买,年纪尚小),你过来……”
袁谭听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继承家业有望,实是心花怒放,却故作抽泣,跪爬几步来到榻前,拉住袁绍的手道:“父亲,您有什么事嘱托孩儿?”
袁绍一改平日训教的口吻,抚着袁谭的脑袋,和风细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极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兴兵南阳,与为父公然为敌,后来又僭越自立,把咱们袁家的脸都丢尽了……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鸟之将亡其鸣亦哀。你要记住我的话,要以袁术之事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复兴有望……”
在场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日与骄横自负的袁谭相处不睦,这会儿见他父子如此温存,冷汗都下来了,全然没品出袁绍这番话的弦外之音;刘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着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绍续弦之妻,袁谭、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为嗣,以后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谭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按捺住兴奋,伏在父亲腿上放声痛哭:“孩儿一定牢记父亲之言……呜呜呜……”
“谭儿莫哭,为父的话还没说完呢……”袁绍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门,“我袁氏一族原本枝系茂盛,可恨董卓老贼把持朝政之时将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满门杀害,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难抑……听说官渡对敌之时,那汝南酷吏满宠又诛戮我族不少帮支子弟,我袁家是彻底衰落了。所以今日为父将你过继给袁基,以续他那一支的后代香火。”
“啊!”袁谭闻听此言犹如五雷轰顶,眼泪都吓回去了,“父亲您不要孩儿了吗?”
袁绍抚着他头缓缓道:“你胡说什么啊……刚才为父嘱托的话没听见吗?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为鉴,团结兄弟厚待族人。过继到那边,你依旧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呢?”
有什么不同?继承大将军之位、统领四州兵马、与曹操一争天下,权力地位雄心壮志……全都没指望啦!袁谭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当初他受命统领青州之时,袁家在那里的地盘只有一个县,是他冲锋陷阵攻城夺地,逐田楷、败孔融、剿黄巾,辛辛苦苦为父亲打下一个州的!官渡之战更是不离父亲左右,指挥军队鞍马劳顿,可到头来父亲非但不传位给他,反而要把他过继出去。袁谭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要据理力争:“父亲您怎……”
“别再叫我父亲了。”袁绍深知袁谭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压制住,以后难免惹出祸来,便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着他,那严厉的目光宛若两把尖刀,“从现在起你就是过继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谭还欲再问,却见袁绍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亲加主公的双重威严把自己满腹怨言都顶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声大哭,又不知该哭父亲还是哭叔父,便撒开袁绍的手伏倒在地呜咽着。
父子之间岂能真的无情?袁绍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可还是咬着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还指望着你们呢……你现在就去前面布置灵堂吧,吊唁宾客迎来送往之事还得由你照应。丧事过后也不必急着回青州了,就留在邺城为你弟弟出谋划策……去吧去吧……”说完话袁绍把眼一闭把头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谭恍如冷水浇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刘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几个仆僮,生生把袁谭架了出去。
等到袁谭的呜咽声渐去渐远,袁绍才慢慢睁开眼睛,这番痛心处置太过伤神,但觉五内俱焚身躯沉重,无论看谁都恍恍惚惚尽是重影,情知大限将至刻不容缓,赶紧又呼唤二儿子。
袁熙二十出头,相貌颇为清秀,但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见生离死别,他眼泪都快哭干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袁绍叹了口气,和颜悦色道:“你们兄弟三人中,熙儿你是最让我放心的……以后要继续遵从孝悌之道,好好待你的兄长和弟弟。牢记防微杜渐,可千万别让奸邪小人离间你们兄弟的关系。”袁绍这席话表面上是对袁熙说的,可眼睛瞅的却是老三袁尚。
“是……”袁熙早就泣不成声。
事已至此再无什么悬念,继承袁绍事业的就是三子袁尚。以审配为首的河北士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逄纪、荀谌等人无话可说,刘氏夫人也放宽了心。唯有郭图与辛评面沉似水——郭图是颍川士人,又与审配等人素来不睦,已与袁谭暗通款曲多年;辛评与他一样是颍川人,与本地土豪的关系也不好。
袁绍不能再等了,来不及解释什么,赶紧呼唤道:“尚儿,你过来……”
袁尚跪在审配和逄纪中间,闻听呼唤抹了抹眼泪,爬到父亲眼前。他刚刚二十岁,在三个儿子中长得最像袁绍,平日里待人温文尔雅,很有些贵族子弟的气质。袁绍凝视他片刻,忽然严肃起来,拍着他的肩头道:“给列位大人施礼。”
袁尚先是一怔,继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转过身朝堂上所有的人深深一拜。这可把在场之人都吓坏了,审配、逄纪抢步上前把袁尚搀起来:“主公,我们可受不起公子的礼啊!”
“应该的。”袁绍点了点头,“我决议……决议……”他想说“决议把家业连同官位传与此子,请诸位排除私念鼎力辅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直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人扼住,动动舌头都异常吃力。审配、逄纪见此情境泪涕横流,跪在袁绍面前朗声盟誓:“皇天后土神人共鉴。我等辅保少主继承大业,一定忠心耿耿永无二心!”别人见他俩领了头,无论真情假意也只能纷纷磕头附和。
即便听了他们的表态,袁绍心里还是不无忧虑。倒不是怀疑审配、逄纪的忠诚,而是废长立幼有悖礼法,这三个儿子将来的微妙关系实在令人不放心!可他又只能这样决定,选择袁尚绝非因为偏爱,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平心而论袁谭是长子又有战功,是万万不能搁置一旁的。但袁谭为人刻薄寡恩,又缺少谋略,与河北诸多豪族之间没有处好关系,这就大大妨碍了以后的道路。袁绍统治河北的原则是重用豪族抑制百姓,与豪强共治天下,力图建立一个森严的等级秩序。若官渡得胜有了新地盘立袁谭倒也罢了,可这一仗打输了,不但血本无归内部矛盾也开始凸显,今后的首要任务是保守疆土恢复实力,这可能要三五年的努力,更要靠河北大士族鼎力扶持。袁谭与审配他们的关系处不好,人心不齐怎么能与曹操抗衡呢?至于老二袁熙,忠厚到家就是窝囊,选他为主恐怕会使河北豪族盲目扩张,物极必反将来难免尾大不掉。挑来选去可堪其位的就只剩下老三了,袁尚自小聪明又能礼贤下士,那些豪强趁他年幼搞些兼并土地之类的勾当倒无伤大雅,以他的天资加之历练,日后能处置好。只有立袁尚才能兼顾内外,把河北豪族都绑在袁氏这驾马车上。
但袁尚继位意味着废长立幼,袁熙倒也罢了,老大袁谭久在青州,既有兵马又有郭图扶持,定不肯善罢甘休。何况还有一个外甥高幹,自从掌握并州后渐渐难以驾驭,俨然已成国中之国,可绝不能再闹出兄弟相争的事了。所以袁绍要把袁谭过继出去,摘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