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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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揉了揉眼睛,只见阿瞒和德儿身边又多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穿着脏兮兮的衣衫,腰里系着根破麻绳,跟他们一块玩。
“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怎么进来的?”曹嵩赶忙站了起来。
那孩子照旧玩他的,根本不理睬曹嵩。
曹嵩可不高兴了,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服:“问你话呢,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啊!”那孩子也坏,抓起曹嵩的衣襟抹了一把过河的鼻涕,“您急什么,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呸!”曹嵩恶狠狠啐了他一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家?由得你这样的野孩子随便跑进来玩?还翻墙进人家院子,你爹妈是怎么管教你的?快给我滚!”
不想这句话没说完,阿瞒却颠颠跑了过来:“爹爹别怪他,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也是翻墙头进去的。”
还说人家孩子,自家宦门子弟也没教育好,这可把曹嵩闹了一个大红脸:“阿瞒,他到底是谁呀?”
“他叫蔡瑁,我们常在一起玩的。”
曹嵩不知道蔡瑁是何许人也,又见他一身邋邋遢遢,自然以为是穷人家的孩子:“滚!以后不允许到我们家来,什么野孩子,再把我们阿瞒带坏了。你要敢再来,我告诉你爹妈,叫他们收拾你!”
那孩子做了个鬼脸:“有本事你告诉他们去,他们都在襄阳了。”
曹嵩听了也糊涂,哪儿有自家住襄阳,十几岁孩子自己跑到洛阳来玩的道理?还未及多问,管家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老爷,大司农张大人家的几个仆人在外面要人。”
“要什么人?”
管家回道:“他们说他家大人的内侄出来玩,一时没看住,跑到咱们府里来了。”
哎哟!这小子是大司农张温的内侄呀!曹嵩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岂开罪得起?他赶忙换了一张和蔼的面孔,亲自趋身为小蔡瑁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公子你怎么不早说?我这两天还说去看看张大人呢!这样吧,我亲自送你回府,好不好?”
蔡瑁年纪小,不明白他为何态度转变得这样快:“不行不行!你准是要向我姑丈告我的状,那以后他就不让我出来玩了。”
曹嵩讪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张公子,你想错了。我是想带着孟德一块去,让他也见见你姑丈。把话说明白,以后你们再来往游戏,不就不用翻墙了吗?”小孩子岂会明白他的心思,曹嵩是想借这个题目与张温攀一攀交情,顺便就窦武之事向其问计。
“真的?”蔡瑁和阿瞒都高兴得蹦了起来。
曹嵩一手挽着阿瞒,一手拉着蔡瑁,满口甜言蜜语,又嘱咐管家:“快备车,往大司农张大人家去一趟。”
【张府问计】
“曹大人来访。”
“哦?”张温正在看书,听见家人的禀报感到很意外,“你说的是哪个曹大人?”
“司隶校尉曹嵩。”
“哼!无缘无故的,他来做什么?”
“回老爷的话,咱家侄少爷跑到曹府里去玩,曹大人发现后怕孩子小有危险,亲自把侄少爷送回来了。”
“哦。”张温皱起了眉头。他极厌恶曹嵩的为人,私下根本不与其来往;可今天这老狐狸竟亲自送内侄过府,怎不叫人猜疑?有心不见,可又一琢磨,自己当初是因为其养父宦官曹腾向先帝举荐才有机会来京师做官的,不管怎样曹家对自己有恩,也不好驳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他就不大情愿地嘀咕了一声:“有请!”
不多时曹嵩款款而来,只见他头戴通天冠、身穿青色深衣、腰系锦带、足蹬云履,装扮得一丝不苟,离得大老远就躬身一揖道:“伯慎兄!别来无恙啊?”
“内侄顽皮,有劳巨高兄挂怀……坐!坐!”张温见他不亲假亲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随之客套。二人招呼打得响亮,可坐下来并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话,曹嵩只是问他身体如何啦、最近有没有和人饮酒聚会啦、家中内眷可安好啦之类的话,弄得张温满腹狐疑,只好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殊不知曹嵩是揣着一肚子心事来的,抱定了韩信乱点兵迟早寻得着话茬的主意,东拉西扯海阔天空地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爱文章,有的爱射猎,有的爱投壶,有的爱蹴鞠(踢球),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就只能睡大觉了……伯慎兄,您有什么爱好吗?”
张温揶揄道:“没什么,我等都是公务繁忙之人,闲来观观书籍、写写文章也就算是消遣了。”
“有一技之长就是好,伯慎兄诗赋文章我也有幸瞻仰过,神采奕奕啊!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了……但人家说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说书法现在当属梁鹄,那一手好字,我听说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传国御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么周正。但若论草书,那首推咱们孝章皇帝的御笔,章草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是……”张温越听心里越糊涂,难道大中午他跑我这儿聊天解闷来了,“我这两笔字再练八十年恐也赶不上梁孟皇,不过文章还是自认为可以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看似信口道:“要说文章,我倒是颇为仰慕当今陈太傅的文章。”
“巨高兄慧眼!陈太傅气概过人文笔犀利,更得益于为人正直刚毅——这也是文随其人。”
“没错!当年党锢一案,他为保李膺等人所上的奏章真是妙极!我还记得几句,‘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哈哈哈……这几句非寻常人敢言啊!”曹嵩笑了。
“一字不错!巨高兄好记性。”
“承蒙夸奖……我觉得这几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个字上。”
“哦?”张温恍惚意识到他的来意了。
“自梁冀受诛以来,宦官日益得宠,内横行于朝堂,外索贿于州郡,以至阻塞圣听、禁锢善类、谗害忠良、欺压黎庶。这些阉人竖子称为‘妖孽’难道还不恰当吗?”
张温直勾勾看着曹嵩,仿佛眼前这个人他从来不认识一样。跟王甫、曹节混得烂熟的人今天怎么也骂起宦官来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辅佐新君……不会吧?他本身是宦官养子,能当上司隶校尉也赖王甫暗中相助,这些年来真不晓得他塞给阉人多少好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反戈呢?想至此张温憨然一笑:“巨高兄怎么和我这等愚人谈起国家大事来了?我不过是得清闲且清闲,只管自己的差事罢了。”
“哈哈……”曹嵩干笑了两声,“伯慎兄,您是囊中之锥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将军和陈太傅掌握朝政,大胆起用党人,李膺、杜密位列九卿,看来真是要对阉人下手了。您岂会全然不知呢?”
张温似乎明白了:好个老滑头,果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是眼瞅着阉人有难,跑到我这儿来借面子向窦武投诚来啦!张温恨不得把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一脚踹出去,嘴里却还得打圆场:“我不过是一介愚生,远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见人之未见。”
曹嵩已听出他的生分之意,说:“伯慎兄过誉了!我不过是想竭力为皇上分忧罢了。”
“是吗?难得曹大人的苦心呀!”张温的语气有些像在挖苦。
“伯慎兄取笑我?”
“不敢。”张温冷冷地说。曹嵩见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心里正没成算,一低头看见他的书案上放着一卷绢套的《论语》,猛然想到孔夫子“君子喻于义”的话,眼珠一转赶忙起身对张温施以大礼。
“你这是……”
“伯慎兄,在下求你指点迷津!”
“这……快起来,同殿称臣我怎么担得起!”张温连忙伸手相搀。
“我不瞒你!我自知往日与阉人牵扯不清,但此实非本心。说到底我只是想保住这顶官帽,不负养父之恩,给子孙族人留个好前程罢了。自入仕途以来,人人皆道我是宦竖遗丑,对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虽不免吮痔之举但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为官,可……可世风之下谁能奈何?伯慎兄通晓经籍,试想一番,洋洋洒洒之《中庸》说的不就是‘不得已’三个字吗?伯慎兄,千不念万不念,权且念在先人的分上为我指条明路吧……”
张温动摇了,心中暗想:“此人从小给阉人做了儿子,大半辈子受人冷眼,提心吊胆才练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论又何尝不值得可怜?我当初不过是寒族子弟、一介落魄书生,要不是他养父曹腾提携,哪有今日九卿之贵?”想着想着不禁百感交集,点了点头道:“你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余,何况是这小风小浪。好吧!请巨高兄详思,我朝自定天下以来,宦官横行乱政,但所为可有窃国之举?”
“未有。”
“然外戚可有此心呢?”
“这?”曹嵩一咬牙,“我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窦、邓、阎、梁。”
“好!乱政窃国两者孰重?”
“窃国为大逆!”
“你这不是很明白嘛!宦官刑余之人篡不了国……你再想想,刚才例数窦宪、邓骘、阎显、梁冀都是宦官扳倒的,他们当中除了梁冀专横跋扈,其他几个就真的十恶不赦吗?”
“这……以您之见呢?”
“他们未必就是恶人,但子弟跋扈、门生仗势,难免就会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于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虱子,阴风点火,趁除外戚之际邀取富贵,但谁又能直截了当去捉皇上的御虱呢?所以扫灭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论事、个案个办,绝没有斩尽杀绝的办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无鱼……”张温沉吟着,“何况现在是一潭浑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吗?这些外戚大将军,哪个不是阉人帮忙才能掌握大权的?宦官外戚本为一体,都是日久变心反目为仇罢了!”
曹嵩听了这话真如大梦初醒一般,连连点头:“高见!远的不论,此番窦武得以主持大局实有王甫等人相助。说句不好听的,也有卸磨杀驴之嫌。”
“没错!所以他现在起用党锢之人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细论起来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窦武的心腹,就连一直声援他的当今太傅陈蕃也不是。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借窦武之势向宦官发难,而窦武真正的实力根本没多大!”
“这么说,窦武是扳不倒宦官的了?”
“不好说,万事没有一定的道理。他若是能事事谨慎周密,虚心向陈太傅求教,借党人之声势、少主之懵懂,还是有胜算的,未必不能将这浑水暂时滤一滤。不过窦武其人,性情过直,急功近利……我可不太看好呀!”张温冷笑一声。
“依你之见,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文事虽重要,武备更关键!”
“武备?!”
“对!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此话一出口张温顿觉失口:不该说这个的!若是他与王甫串通一气弄得窦氏与党人失败,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曹嵩见他脸色大变已明白他的顾虑:“伯慎兄不必多疑,我现在只想避祸,岂敢多求?”
“但愿巨高兄能心口如一吧。”张温叹了口气,“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我也不留神讲了。你好自为之吧。”
回家的路上,阿瞒搂着父亲的脖子一直念叨个没完,说蔡瑁养了一只名叫“车骑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