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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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却道:“老夫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然袁绍自占据河北以来,重用豪强委任望族,何以还能兵强马壮粮草充盈?”
“天下之治并非一法,虽皆可兴盛世,本末不同耳。圣人治国本之于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故黎民安乐方能兵戈强盛文教昌明,既而不败于天下。袁氏治民皆委任豪强私党,父祖骄纵儿孙膏粱,权柄集于一党,财货聚于家门,非为安民,乃为拥财权以自固!故子弟亲信大半仕途,铠甲兵戈遍列中庭,珍珠金玉盈于其库,舞女歌童充备绮室,狗马饰雕,土木披绣。看似兵强马壮富庶天下,实是剥割黎民竞恣奢欲,道义沦丧官吏无耻,百姓不过一时隐忍耳!若袁绍之辈志士在位,可勉强称盛一时,即便强盛,尚有张燕等流民据守深山誓不归顺;袁绍一死,后辈宵小空有坐而论道之能,既无萧规曹随之德,又无振兴图强之智,那死期还能远吗?”仲长统侃侃而谈犹如行云流水,言辞之激烈反倒有几分豪迈之气。
曹操听得如醉如痴,这些观点他都赞同,其实想得还要更深一层——从朝廷角度来说,豪族与民争产、与国争税;若从曹操自己的角度来看,豪族掌握大量田地和财货,可以依仗权势染指官爵和武装,势必干涉他的独裁,这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其实哭祭袁绍已经能算是某种妥协了。
曹操想到这儿,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公理之见,有何良策可抑制豪强兼并?”
仲长统作揖道:“限民名田(限民名田,西汉时董仲舒提出的政策。主张制定个人田产上限,以抑制土地兼并。但是由于阻力太大未能得以实施),勿令过制。”
曹操听到这八个字,立时沉默不语了。其实荀彧早就在朝廷讨论过限田问题了,侍中荀悦甚至上书要求禁止土地买卖,已被曹操驳回了。原因很简单——不敢。
豪强土地兼并已非一日,秦末已见端倪,日推月移愈演愈烈,多少明君贤相都管不了,想用一刀切的办法解决是不是太草率了?昔日王莽推行王田私属,不但不能安定天下,反而弄得国破家亡身败名裂。光武帝一代雄杰之主,搞一次度田都困难重重。那些太平天子都不行,乱世之中怎么可能成功呢?你若夺人家的田,人家可以不保你,即便保了你也可以造反,昔日兖州之乱的教训还不够惨重吗?就连曹营嫡系人马中也不乏豪强。就拿李典来说,宗族三千余家,田产遍及成武、乘氏诸县,不折不扣的大地主。可人家有功,兖州是李家帮曹操玩命打回来了。泰山吕虔、汝南李通,都是豪强武装起家,只是这些人还算本分罢了。还有曹洪、许攸、刘勋、郭嘉那帮人,求田问舍的账又该怎么算?
单就眼下冀州的麻烦,袁氏统治已久,豪族比比皆是。就连直谏之士崔琰也是其一,如果再把他们惹不痛快了,先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哭袁绍不是白哭了吗?以后的仗还怎么打?
曹操低头想了半天,最后感叹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啊……”
仲长统听了这句话便知曹操下不了决心,那些困难他也明白,只有天下一统时才能根本解决,便没再深劝,转而道:“既然不能锄强,那就要在扶弱上下功夫了。主公可适当蠲(juān)免冀州赋税,并教谕各地官吏及郡县大户,令其宽待佃户减少兼并,将战后无主之田分与百姓。”这些办法虽不治本,却能立竿见影。
“好,就依你言。”曹操揉了揉眉头,又道,“河北用兵多年,黎民苦不堪言,赋税不能循中原之数,你看多少才合适呢?”
“十取其一。”仲长统已经想好,“河北的豪强之制在下清楚,少则坐收三成,多则上交一半,就跟屯……”他险些说出“就跟屯田五五分成一样”,觉得不妥赶紧闭嘴。屯田制是曹操的杰作,但产出粮食五五分成却是很高的,只不过这些粮食不是进私家,而是入国家府库,不啻于让朝廷充当最大的豪强地主。好在那些屯民不像寻常的自耕农,是动乱流散之民,根本没有自己的田地,能有田种、有饭吃就很知足了。仲长统依据曹操以往的做事风格下了一个判断,他肯定觉得十税其一太少(十税其一,就是收十分之一的粮食作为租税),还要增加。
哪知曹操却笑了:“十税其一还是太高,我看每亩地收四升粮就可以了。”
仲长统惊得差点儿蹦起来——太低啦!
姑以每户一百亩地,亩产两斛粮食来算,十税其一就是赋税二十斛。若依曹操的办法,每亩地收四升,一百亩赋税只有四斛。况且现今农户已精通施肥之法,亩产近十斛的肥田都有,种得好的人一亩地就把一百亩的税交了。
曹操瞧着仲长统吃惊的窘相,不禁笑了:“单是冀州一地如此,其他州郡依然施行旧法。况且此非定制,还可变更嘛,日后倘若国库空乏再增加,似今年这样的情况就蠲免。”
“那户调(户调,是各类的杂捐,一半是棉花、布帛、蚕丝类,按户缴纳。有学者认为租调制度是曹操在建安九年首创的,但是有些史料证明在汉末已经存在,学界尚无定论)呢?”仲长统又问。
“每户出绢二匹、丝二斤即可,严令郡县再收其他杂项。”
租税如此之低,户调如此之少,这真是秦始皇以来未有的。仲长统细细咀嚼似乎摸出点儿门道来了——曹操方得冀州,急于收买人心,况且租税订得低,也就没人愿意当佃农了;虽然不明着对付豪族,其实已抑制住以后的兼并。当然,这么低的赋税不可能长此以往,将来若是天下归一再无兵戈,恐怕就要大改一番了……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低租税意味着土地兼并的利益更大?归根结底要看执法者,如果限制严格能缓和兼并;如果限制不严让豪强钻空子,便适得其反。
眼见曹操拿起笔来就要写这道政令,仲长统又想起一桩大忌,不顾身份一把托住他手腕:“主公!减赋易,增赋难啊……”
曹操眼前想的是怎样镇住冀州之士、扫灭青幽的袁氏余孽,哪里顾得了以后的麻烦?推开仲长统的手臂就写: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毕负。审配宗族,至于藏匿罪人,为逋逃主。欲望百姓亲附,甲兵强盛,岂可得邪?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丝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郡国守相明检察之,无令强民有所隐藏,而弱民兼赋也。〗
仲长统瞅着这道令呆呆发愣——不论日后如何,眼前冀州百姓是衣食无忧安乐太平啦。曹孟德明明招我来,又仅为顾问不纳我言,看来我倡导的为政之道他未必能真的重视啊!
曹操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又笑呵呵道:“此番邺城之战打得顺利,军粮绰绰有余,还接收了袁绍的府库。过去朝廷时常赏赐朝廷百官,自战乱以来都停了。老夫虽创立许都,但以前钱粮吃紧,力不从心。如今有能力了,老夫打算上书朝廷,请赐三公以下各级官员金帛,而且以后三年一赏,作为常例。”他大把撒钱看似像个暴发户,其实大有深意,这也是买许都百官的心啊!
他抽过竹简刚要修表章,忽见荀攸风风火火闯进帐来:“主公,袁谭兵发渤海郡,跟咱们抢地盘。”说罢这位素来老成稳重的大军师竟然诡异地笑了。
曹操也笑了——袁谭名义上已经归顺,若不争地盘,一时还真寻不到灭他的理由。现在好了,他自己送上门来,这叫谋反。
第十五章 歼灭袁谭,曹操吞并冀青幽并四州
【南皮之战】
曹操围攻邺城之际,审配曾给袁谭写过一封信,希望他能“改往修来,克己复礼,追还孔怀如初之爱”,与袁尚摈弃前仇联手抗曹。处在兄弟两难之中的袁熙也曾派人解劝,甚至连远在荆州的刘表都曾给他们兄弟各自修书从中调解。但这些良言都被袁谭抛诸脑后,一心要与弟弟斗个你死我活。故而袁尚败走幽州之后,他比曹操还热衷于整垮弟弟,大肆攻战弟弟的地盘。与此同时,曹操派回幽州的旧部不遗余力拉拢煽动,袁熙麾下部将焦触、张南率先倒戈,主臣之间攻战起来。渔阳太守王松更是在幕僚刘放的建议下,举一郡之地向曹操投降。幽州的动乱局面也无可挽回。
袁尚、袁熙一败涂地,曹操还在邺城忙着笼络人心,袁谭趁此机会大肆抢占地盘,将冀州东部的中山、甘陵、安平、渤海、河间等郡国都打了下来,看似声势复振,殊不知是饮鸩止渴。这些地方都已献书归顺曹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袁谭主动找麻烦?这些举动可算让曹操找到了翻脸的借口,立刻致书袁谭谴责其背弃盟约,并将他留于曹营许配曹整的女儿送还以示决裂,继而自邺城出兵向东杀奔而来。袁谭自知实力积蓄得还不够,便放弃平原退到南皮一带戍守。
可是曹操连战连捷一路深入,时至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正月,大军已逼到了南皮城(今河北省东南部)下。袁谭驱逐弟弟、背叛曹操、回绝刘表,把人得罪尽了,自知天下无人肯来相救,若被包围必定蹈审配之覆辙,只好集结所有人马与曹操拼死一战……
两军会于南皮城以东,还未正式开打就已杀气腾腾。袁谭把所有本钱都押在了这一仗上,不但汇聚了所有部队,散财招募了死士,甚至还召集了不少土匪、山贼、强盗、恶霸,把一大批妄想凭借战功跻身富贵的亡命徒都拉到了战场上。这些人有的连铠甲都没有,身穿布袍头缠布帕,手攥着大刀片,与正规部队裹在一起,漫山遍野挤挤插插根本无阵势可言。袁谭披坚执锐亲自督率先锋,一副破釜沉舟的玩命架势;郭图似乎认定今天就是末日,连兜鍪都没戴,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只穿了一件铜片软甲,外罩醒目的大红战袍,驻马高坡之上,双手抱着杏黄色令旗指挥全局;他身后还站着一大群鼓乐手,寒风凛冽的时节却光着膀子,有的敲战鼓敲得挥汗如雨,有的吹号角吹得面红耳赤,那阴沉的军乐势如奔马摄人魂魄。一眼望去,袁军从将帅到士卒充溢着悲壮的气势,倒也令人胆寒。
仗打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曹操只向传令官吩咐了一个字:“上!”三军将士迈着稳健的步伐,排着整齐的阵势向袁军逼近。张绣的部队再次担当先锋,左有徐晃,右有乐进,后面曹仁、曹洪、夏侯渊、于禁、张辽、朱灵、李典、程昱、刘勋、张郃、路昭、冯楷、张憙、王忠、牛金……各部人马尽皆出动,今天就是剿灭袁军的大决战了。
郭图深知这就是一场赌博,哪还需什么稳扎稳打?干脆高举令旗,使尽浑身力气左右摇晃——袁军似开闸的洪流般叫嚣着向曹兵扑去。
以前打仗还要互放弓箭,长戈对峙一段工夫才会陷入搏杀。今天根本没有这么麻烦,袁军冒着流矢齐拥而上与曹兵撞到一处,开始就是惨烈的白刃战。曹军可不似敌人这般背水一战,哪个有心思撇家舍业跟他们玩命?前排士兵举着盾牌蜷缩身躯,只是抵挡着、招架着、嘴里咒骂着,竭力保持脚下的位置,虽然阵势不乱队伍不退,但还真被这帮亡命徒打得不敢还手。
战鼓咚咚地敲,号角不停地吹,袁谭举着长矛催促士兵奋力向前。郭图状若疯癫,把令旗舞得似车轮一般,还在嘶哑地呐喊着:“给我杀啊!杀啊!”凄凉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