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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柳如是别传-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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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留黄媛介于僻园一事虽与钱柳有关,但亦由本人真能欣赏皆令之文艺所致也。

依佟俨若所记,当日在明人范围之内佟氏一族遭遇惨酷,可以想见,俨若一房幸与范文程有关,仅存遗种。卜年死后,其家迁居湖北,谅亦借熊飞百之楚党庇荫得以苟免,故牧斋陈氏墓志铭等文所言其家之流离困厄,殊非虚语。夫辽东之地自古以来为夷汉杂居区域,佟氏最初本为夷族,后渐受汉化,家族既众,其中自有受汉化深浅之分别。佟卜年一家能由科举出身,必是汉化甚深之支派。佟养性养真等为明边将,当是偏于武勇受汉化不深之房派。明万历天启间,清人欲招致辽东诸族以增大其势力,故特尊宠佟氏,不仅因其为抚顺之豪族,且利用其本为明边将,能通晓西洋火器之故。然则当日明清东北一隅之竞争,不仅争土地,并亦争民众。熊飞百欲借深受汉化之佟观澜以挽回已失之辽东人心,清高祖太宗欲借佟养性兄弟更招降其他未归附之汉族,则是言之,佟氏一族乃明清两敌国争取之对象。牧斋“佟氏忧愤录序”所言似涉夸大,若按诸当日情势,亦是实录也。寅恪尝论北朝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论江东少数民族标举圣人“有教无类”之义,论唐代帝系虽源出北朝文化高门之赵郡李氏,但李虎李渊之先世则为越郡李氏中偏于武勇、文化不深之一支,论唐代河北藩镇是一胡化集团,所以长安政府始终不能收复。今论明清之际佟养性及卜年事,亦犹斯意。至“佟佳”之称,其地名实由佟家而来,清代官书颠倒本末,孟心史已于明元清系通纪前编“毛怜卫设在永乐三年”条、正编贰宣德元年“十二月乙丑赐建州左等卫归附官军镇抚佟教化等钞采等物”条及正编肆正统五年九月己未“冬古河即栋卾河”等条,已详述之,不待更赘。噫!三百五十年间,明清国祚俱斩,辽海之事变逾奇。长安棋司未终,樵者之斧柯早烂矣。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七)

关于列朝诗集,凡涉及河东君者皆备述之,其涉及牧斋者则就修史复明两端之资料稍详言之。至于诗学诸主张,虽是牧斋著书要旨之一,但此点与河东君无甚关涉,故不能多所旁及,仅择录一二资料聊见梗概,庶免喧宾夺主之嫌。容希白庚君著有“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一文,(见岭南学报第壹壹卷第壹期。)甚为详审,然容君之文与拙作之范围及主旨不同,今唯转载其文中所引与本文有关者数条,其余读者可取并参之也。

牧斋遗事云: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殁,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栩栩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斋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寅恪案:“闺秀”二字应作“香奁”。)柳为勘定,故既景为图也。

寅恪案:河东君此小照不知尚存天壤间否?其自跋数语,遗事亦不备载其原文,殊为可惜。

今检列朝诗集闰集陸外夷朝鲜门“许妹氏”条(参明诗综陸伍下“许景樊”条)云:

许景樊字兰雪,朝鲜人。其兄筠封皆状元。八岁作广寒殿玉楼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适进士金成立,不见答于其夫。金殉国难,许遂为女道士。金陵朱状元〔之蕃〕奉使东国,得其集以归,遂盛传于中夏。柳如是曰:许妹氏诗,散华落藻,脍炙人口,然吾观其游仙曲“不过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间一万年”曹唐之词也,杨柳枝词“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说之词也,宫词“地衣帘额一时新”全用王建之句,“当时曾笑他人到,岂识今朝自入来”直钞王涯之语,“绛罗袱里建溪茶,侍女封缄结采花。斜押紫泥书敕字,内官分赐五侯家”则撮合王仲初“黄金合里盛红雪”与王岐公“内库新函进御茶”两诗而错直出之,“问回翠首依帘立,闲对君王说陇西”则又偷用仲初“数对君王忆陇山”之语也,次孙内翰北里韵“新妆满面频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则元人张光弼“无题”警句也。吴子鱼〔明济〕朝鲜诗选云:“游仙曲三百首,余得其手书八十一首。”今所传者多沿袭唐人旧句,而本朝马浩澜游仙词见西湖志余者亦窜入其中,凡塞上杨柳枝竹枝等旧题皆然。岂中华篇什流传鸡林,彼中以为瑯函秘册,非人世所经见,遂欲掩而有之耶?此邦文士搜奇猎异,陡见出于外夷女子,惊喜赞叹,不复核其从来。桐城方夫人采辑诗史,评徐媛之诗以“好名无学”四字,遍诮吴中之士女,于许妹之诗亦复漫无简括,不知其何说也。承夫子之命雠校香奁诸什,偶有管窥辄加椠记,今所撰录亦据朝鲜诗选,存其什之二三,其中字句窜窃,触类而求之,固未可悉数也。观者详之而已。

寅恪案:牧斋遗事所言河东君勘定列朝诗集闺秀一集事,可与相证。至王沄辋川诗钞陸“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云:“河梁录别久成尘,特倩香奁品藻新。云汉在天光奕奕,列朝新见旧词臣。”及自注云:“钱选列朝诗,首及御制,下注臣谦益曰云云,历诋诸作者,托为姬评。”则甚不公允。盖牧斋编列朝诗集,河东君未必悉参预其事,但香奁一集,揆以钱柳两人之关系及河东君个人兴趣所在,诸端言之,乃谓河东君之评语出于牧斋所假托,殊不近情理也。又胜时诗末两句即指列朝诗集乾集之上“太祖高皇帝”条所云“臣谦益所撰集,谨恭录内府所藏弆御制文集,冠诸篇首,以著昭代人文化成之始”等之类,夫牧斋著书,借此以见其不忘故国旧君之微旨。胜时自命明之遗逸,应恕其前此失节之愆,而嘉其后来赎罪之意,始可称为平心之论,今则挟其师与河东君因缘不善终之私怨,而又偏袒于张孺人,遂妄肆讥弹,过矣!

又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第壹柒通云:

乾集阅过附去。本朝诗无此集,不成模样。彼中禁忌殊亦阔疏,不妨既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

其第壹捌通云:

诸样本昨已送上,想在记室矣。顷又附去闰集五册,乙集三卷。闰集颇费搜访,早刻之,可以供一时谈资也。

寅恪案:此两札容君文中已引,今可取作胜时诗之注脚也。

关于牧斋者,请先论述其修史复明两端,然后旁及评议列朝诗集之诸说,更赘述牧斋与朱长孺注杜诗之公案,但此等不涉及本文主旨,自不必详尽也。

牧斋历朝诗集自序(据东莞容氏藏书)云:

毛子子晋刻历朝诗集成,余抚之忾然而叹。毛子问曰:夫子何叹?予曰:有叹乎,予之叹,盖叹孟阳也。曰:夫子何叹乎孟阳也?曰:录诗何始乎?自孟阳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此天启初年事也。越二十余年,而丁开宝之难,海宇板荡,载籍放失。濒死讼系,复有事于斯集。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乃以其间论次昭代之文章,搜讨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发凡起例,头白汗青,庶几有日。庚寅阳月,融风为灾,插架盈箱,荡为煨烬。此集先付杀青,幸免于秦火汉灰之余。呜乎!悕矣!追惟始事,宛如积劫。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哲人其萎,流风迢然。惜孟阳之草创斯集,而不能丹铅甲乙,奋笔以溃于成也。翟泉鹅出,天津鹃啼,海录谷音,咎征先告。恨余之不前死,从孟阳于九京,而猥以残魂余气,应野史亭之遗忏也。哭泣之不可,叹于何有?故曰,予之叹,叹孟阳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于丁者何居?曰:癸,归也。于卦为归藏。时为冬令,月在癸曰极。丁,丁壮成实也。岁曰彊圉。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于时为朱明,四十强盛之时也。金镜未坠,珠囊重理,鸿朗庄严,富有日新。天地之心,声文之运也。然则,何以言集,而不言选?曰,备典故,采风谣,汰冗长,访幽仄,铺陈皇明,发挥才调,愚窃有志焉。讨论风雅,别裁伪体,有孟阳之绪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请以俟世之作者。孟阳名嘉燧,新安程氏,侨居嘉定。其诗录丁集。余虞山蒙叟钱谦益也。集之告成,在玄黙执徐之岁,而序作于玄月十有三日。

寅恪案:此序作于顺治九年壬辰九月十三日。有学集壹捌耦耕堂诗序云:“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可知列朝诗集诸集虽陆续刻成,但至顺治十一年甲午,(参有学集壹柒“季沧苇诗序。”)其书始全部流行于世。”牧斋自序云“托始于丙戌”者,实因其平生志在修撰有明一代之国史,此点前已言及,茲不赘述。牧斋于丙戌由北京南还后,已知此志必不能遂,因继续前此与孟阳商讨有明一代之诗,仿元遗山中州集之例,借诗以存史。其时孟阳已前卒,故一身兼采诗庀史之两事,乃迫于情势,非得已也。(可参初学集捌叁“题中州集钞”。)且自序中如“国朝”“昭代”“开宝之难”及“皇明”等辞,皆于其故国之思、复明之志有关,容君文中多已言及之。唯牧斋不称“天宝之难”而言“开宝之难”者,盖天宝指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取北京,在此以前即清室并呑辽左,亦即第壹章所引“宴誉堂话旧”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意也。“海录”“谷音”者,“谷音”指杜本“谷音”而言,其书今已收入涵芬楼四部丛刊中,世所习知,“海录”指龚开“桑海遗录”而言,见吴莱渊颖集壹贰“桑海遗录序”,其书寅恪未得见也。牧斋于序中详言其编列朝诗集虽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于癸之例而止于丁,实寓期望明室中兴之意。(可参有学集壹柒“江田陈氏家集序”。)

前论牧斋“次韵盛集陶”诗已择录金堡遍行堂集捌“列朝诗传序”之文为释,茲再移录其他一节以证之。

文云:

覆瓿犁眉分为二集,即以青田分为二人。其于佐命之勋,名与而实不与,以为其迹非其心耳。心至,而迹不至,则其言长。迹至,而心不至,则其言短。观于言之长短,而见其心之所存。故曰:古之大人志士,义心苦调,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测其浅深者,斯亦千秋之笃论也。析青田为二人,一以为元之遗民,一以为明之功臣。则凡为功臣者,皆不害为遗民。虞山其为今之后死者宽假欤?为今之后死者兴起欤?吾不得而知,而特知其意不在诗。于是萧子孟昉取其传而舍其诗。诗者,讼之聚也。虞山之论以北地为兵气,以竟陵为鬼趣,诗道变,而国运衰,其狱词甚厉。夫国运随乎政本,王李钟谭非当轴者,既不受狱,狱无所归。虞山平生游好,皆取其雄俊激发,留意用世,思得当,而扼于无所试,一传之中三致意焉。即如王逢戴良之于元,陈基张宪之于淮,王翰之于闽,表章不遗余力。其终也恻怆于朝鲜郑梦周之冤,辨核严正,将使属国陪臣九京吐气,是皆败亡之余,而未尝移狱于其诗。则虞山之意果不在于诗也。或谓虞山不能坚党人之壁垒,而为诗人建鼓旗,若欲争胜负于声律者。人固不易知,书亦岂易读耶?

寅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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