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长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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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元春默默流泪,董乔拉开德仔:“大帅,下令吧。”
残阳下,苏元春环顾狼籍的阵地,痛苦地下令:“撤!”
与此同时,定边、广武两军闻潘鼎新已经焚营先撤,唯恐被敌切断后路,也连夜抄小路退回关内。杨玉科退到南关,见关口上并无一兵一卒,心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把国家门户拱手让给番鬼,岂不丢尽了国家的脸面?便令广武军留驻南关,一面向潘鼎新、苏元春禀报,请求派出援兵紧急增援。
弄尧村与镇南关只隔着一座金鸡山,山那边传来的每一声炮响,都重重地捶击在苏元春心上,杨玉科在孤军守关啊!千百年来有边无防,镇南关防卫设施太差了:一幢关楼两堵矮墙,连炮台也没有一座。如果在金鸡山顶修筑几座炮台,居高临下箝制关外,番鬼还敢如此放肆吗?
中路惨败,是黄飘之战以来苏元春受到的最大挫折。桂军仓促撤退时已溃不成军,迷路失踪的、带枪逃跑的、占山为王的不计其数,虽已派出部将收容溃勇,回归建制的只有一千多人。接到南关告急的报告,他令苏元瑞继续收容溃勇,自己则率领手头仅有的两营赶赴关右弄尧村阻击法军侧翼。
炮声渐渐猛烈,杨玉科孤军难支,南关局势危如累卵。在苏元春的心目中,为保卫南关而死,比在关外兵败自杀要光彩得多。
他默默环视连日苦战疲惫不堪的部属,他们也无言地看着他。看得出来,大帅想带他们去南关赴死,当兵的死在战场上就象村老山翁死在床上一样天经地义,有大帅陪他们去死,值了。
德仔一眼看见沿山路跑近的莫荣新:“大帅,老莫回来了。”
苏元春急忙迎上:“杨军门那边怎么样?”
莫荣新喘着气说:“杨军门派人到龙州请救兵,琴帅说无兵可调,要他放弃南关。杨军门说南关是国家门户,就是死了,也要……后来番鬼越打越多,还拉来好多开花大炮。杨军门受了重伤,他叫我回来向大帅传话……”
苏元春急切地问:“他说什么?”
“杨军门说,他身经百战,今天战死在南关,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希望苏帮办尽快收复南关,为他报仇,他和弟兄们会在九泉之下保佑大人的。他还恳求帮办大人,以后把他和殉国的弟兄们葬在关后的山坡上,让他们的魂魄继续为国家镇守南关大门!”
镇南关方向,猛烈的炮声突然沉寂下来。苏元春怔怔地站着,双膝一软木然跪倒:“杨军门……”
第二十八章 三个和尚没水吃(…
德仔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泡一壶“勒俏茶”放在床头,苏元春打拳回来要喝。大帅喝勒俏茶好象喝上了瘾,如果晨练回来茶没泡好,肯定是一脸不高兴。
德仔常在心里偷笑:什么勒俏茶,不就是清明那天采制的茶芽吗,虽说勒俏的手比老太婆的手鲜嫩好摸,可嫩手和老手采制的茶叶有什么两样?上次潘鼎新送的勒俏茶喝完了,他偷偷向一位满手皱纹的越南阿婆买了几斤绿茶冒名顶替,大帅居然没喝出来,以为还是那些连庙里的泥菩萨见了都要动心的妙龄勒俏娇手制作的上品香茗呢!
苏元春还在幕府前的空地打拳,自己同自己过招。德仔泡好茶端进他的住处,突然一惊,茶壶差点失手落地:熙帅床沿居然坐着一个女人,正在梳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
女人听到声音,慢慢回过头来,露出一口洁白的榴齿大大方方地朝德仔笑。她笑起来很好看,除了阿兰,德仔几乎没有享受过一位女人专门对他本人露出的如此和蔼可亲的笑容。
德仔尴尬地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寸步不离地呆在熙帅身边半年了,连在什么地方拉过屎撒过尿都记得一清二楚,就是没见他睡过女人。他甚至怀疑熙帅患有肾亏阳萎之类难于启齿的疑难杂症,因而没有那方面的渴求,这种不正常的行为,能不让人怀疑他有病吗?
尽管没日没夜地护卫在熙帅身边,夜深人静他还时常想起阿兰呢!回忆她或笑或哭的可爱模样,回想她说话时的娇声细语,回味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芳香,甚至还在被窝里暗中策划,下次见面时应该对她说什么话,或者做什么事……
他试探地问:“是夫人吧?”
那女人还是笑:“你是德仔?”他点点头,心想必定是赵夫人了,壮着胆子走进,把茶壶放到床头,装着无意地瞥她一眼。这时他看清楚了些,夫人很好看,不胖不瘦,皮肤白里透红,不象熙帅那样,象块没烧透的木炭。带兵的人一年到头出门在外,餐风宿露日晒雨淋,能白到哪里去?
早就听说官太太们相貌和脾气不成正比,多少有些令人不敢恭维的个性,夫贵妻荣不好服侍。德仔陪着小心,垂手低头侧立一边,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你先出去吧。”赵夫人的声音很好听,也很温柔,有点象阿兰,德仔在潜意识中觉得同她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不少——这位苏赵氏的脾气应该不是很臭。
“是,夫人。”德仔答应着,退出门外。
苏元春做完收势,把精气元神回聚丹田。德仔取下挂在小树上的外衣,跟在后面走回屋子,边走边问:“见到夫人了?”
“见了。夫人什么时候到的,小的怎么不知道?”
“昨晚她临时决定跟送电旨的差官来,连我也不知道。出龙州时已是傍晚,一路上马不停蹄跟着差官赶路,半夜才到。我见夜深了,又没有什么事,所以没叫醒你。”
“夫人会骑马?”德仔有点奇怪,官太太多是大户人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出门总爱坐轿,娇滴滴让人抬着走。
“何止骑马?你敢同她过几招吗?”苏元春回过头瞟德仔一眼,走进屋内。看得出来,赵夫人很让他引以为豪。
德仔跟着进帐,又偷偷望了赵琴一眼,他不敢相信,这位不到三十岁的养眼女人真能玩上几手拳脚。苏元春在椅子上坐下,德仔为二人酌了茶,然后恭顺地站在一边。
赵琴打开包袱,拿出两件短褂递给德仔:“早听说你跟在大帅身边,辛苦了。在龙州时没事,给你做了两件褂子,不知合不合身。”
这夫人好,头次见到下人还赏两件衣服。德仔看看苏元春,见他微笑点头,赶紧鞠个躬双手接过:“谢谢夫人。”
苏元春想开口同赵琴说说话,见德仔仍然傻站一旁,心想这小子不通气,吩咐道:“德仔你走一趟,把早点端过来。”
送早点是亲兵份内的事,德仔意识到苏元春想把他支开,直在心里骂自己蠢笨,还好意思吹牛说自己是过来人,连久别胜新婚的道理都不懂!红着脸答应一声,退出帐外。
昨晚赵琴到达幕府时已是深夜,草草洗了脸脚就上床睡了,没顾得上说几句话。她久久地看着苏元春,几个月不见,他显老许多,也瘦了许多,吃不好睡不好,日晒雨淋的,打仗辛苦啊!虽然龙州离南关有百里之遥,但前方的战况她都一清二楚,没事的时候她常到药局里去,陪伤兵们说说话,他们都是丈夫手下的弟兄,得尽到嫂子的本份不是?
苏元春四战四捷得到朝廷封赏,她为他高兴,倒不是为了那些黄马褂巴图鲁之类的头衔和荣誉,一个不满八岁就死了爹妈的孤儿,一个连人家放在田里的破耙也偷了卖废铁的小混混,能有这样的出息,容易吗?听说官军节节失利,连镇南关也被炸得片瓦无存,她更为丈夫耽忧,不知道丈夫如何面对如此惨重的失败。听李秉衡说有差官往南关送电旨,询问她是否捎带什么东西,便临时决定跟着来了,那怕是见个面,安慰他几句也好呀!
第二十九章 三个和尚没水吃(…
德仔不在,苏元春倒找不到话头了。跟她说打了败仗丢了南关?这些事不说她也知道了;告诉她不知道如何处理同冯子材之间的微妙关系?一个女人家,能帮上什么忙!闷了半天才没话找话地问:“在赵先生家住得惯吧?”
“跟在自己家一样,一家人都十分客气。小荔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可聪明了,琴棋诗画一学就会,总喜欢在我身边转,晚上也经常同睡在一张床上,活脱脱一只跟屁虫。”
“你本来就是赵家的女儿嘛!”苏元春勉强地笑道。
赵琴知道他仍在为南关的事操心,缓缓问道:“华师爷在吗?等会想跟他聊聊。”
苏元春心里一动:当年到田州平叛时,赵琴屡屡通过华小榄之口出谋献策,难道她真有什么办法,帮助自己越过这道坎?
德仔端来早餐摆好,又退了出去。苏元春边吃边说:“不要让华小榄传话了,有什么锦囊妙计,直接对我说不也一样?”
赵琴嫣然一笑:“谁知道你想要什么锦囊妙计?”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有什么好主意,说吧。”
赵琴逗趣地问:“如果说好了,大帅赏什么?”
“黄马褂两件,巴图鲁勇号三个,随你拿。”
“都不要,我只要人。”
“人?早就是你的了!”苏元春意识到赵琴这次来,并非只是想看他一眼而已,也微微笑道,“说吧,我命中的贵人。”
“胡说,我一个女人家!我干爹、陈嘉,还有德仔,他们才是你的贵人,”丈夫的话十分顺耳,说她是他的贵人,不是夸她旺夫吗?赵琴嗔笑地问,“还记得和尚挑水的故事吧?”
“什么和尚挑水?”苏元春楞一下,失声笑起来。潘鼎新远离前线缩在龙州,消极等待朝廷处分;冯子材虽然到了凭祥,却因一直受到排挤,乐得清闲自在。潘鼎新有事不做,冯子材无事可做,自己很想挑起这副重担却挑不动,用“三个和尚没水吃”来形容广西前线群龙无首的状态,再贴切不过了。
法军连战皆捷,自身也损耗了大量兵员弹药,占领镇南关后没有乘胜追击,只派出小股部队在边境村屯烧杀掠抢。苏元春让蒋宗汉收拢广武军残部退到凭祥休整布防,自己率桂军撤到幕府守住关道,防止法军乘胜进袭凭祥、龙州,局势暂时稳定下来。身为广西提督和军务帮办,苏元春对广西边防军务负有责无旁贷的责任,可是眼下这种状态,应该怎样协调和冯子材的关系呢?他为这事伤透了脑筋,就连每天早上晨练也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想着“冯子材”这三个字:冯子材长的什么样子?见面时会对自己摆什么架子,说什么话……
“这几天是不是为见冯军门的事情头痛?”
这女人厉害,什么都看得出来。他坦率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头痛的?他不是你的老前辈吗?”
“他当过二十多年广西提督,年纪也比我大二十多岁。”
“那不和我干爹同辈份了?”赵琴见他还没有省悟,又加了几句,“我干爹什么都不错,就是喜欢倚老卖老,谁奉承他一声老前辈呀,尾巴翘天上去了……”
苏元春慢慢咀嚼赵琴的话,顿时省悟,张开双臂把她抱起来:“我的好夫人,你怎么不早说?”
赵琴依偎在他怀抱里格格笑着:“为妻可没说什么……”
苏元春抱住赵琴搂着亲着,一直舍不得放下。再危重的疑难杂症也有对症的药方,妻子轻轻几句话就说到点子上,简直是画龙点睛!自己挑不动这副担子,是因为没人帮扶。上年纪的人谁不巴望别人奉承,老东西不是爱倚老卖老吗?那就投其所好,雷公不打笑面人,元春敬他一丈,他不会不敬元春一尺吧?老家伙德高望重,只要点个头,各军统领全都搞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