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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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弟杨希圣,”杨宪说,“在翰林院做编修。”
朱元璋唔了一声,又把他扔到一边。问熊宣使:“你在钦天监供职,要小心才是。”熊宣使马上说了些敢不竭诚尽心的话。
朱元璋说起不着边际的话,说因为钦天监是术业专攻的,监官一般不得改授他官,子孙也不得转徙他业,但也有好处,岁满不考核,属于非调官之列。朱元璋问起熊宣使有几个儿子,是否自幼训练有素。
熊宣使回答不敢疏忽,两个儿子虽未弱冠,已开始习天文、刻漏和大统历法。
朱元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他随声附和地哼了几声后忽然问:“宫中在选宫女,再从宫女中选妃,你知道吗?”
熊宣使一怔,说:“有耳闻。选妃不是钦天监的事,所以臣不得参与。”
朱元璋说:“岂有让钦天监参与选妃之理。据有的御史说,有些官员逃避选妃,做手脚,你听说了吗?”
熊宣使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了,他急忙摇头说:“臣不知。”
朱元璋说:“听说你有个妹妹很贤淑,为什么不在所选之列呀?”
熊宣使这一下听明白了,脸刷一下白了,吓得跪下说:“启禀皇上,臣是有个妹妹,可是,可是,她已经与翰林院编修杨希圣订亲了。”
“是吗?”朱元璋目视杨宪,“这可真巧了。”
直到这时,杨宪才算明白,为何召他与熊宣使一起来晋见了,这才发觉大事不好。
杨宪忙答道,是三年前就下定了,只是还没有迎娶。
朱元璋说:“谁知道你们不是做好了扣,抗拒选宫女呢!”
这一说,杨宪也吓得跪下了:“臣不敢。”
这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来硕上前奏曰:“皇上,连臣也知道熊宣使妹妹许配杨希圣之事,这事是不好退婚的,请圣上三思。”
朱元璋一听大怒,一拍桌子大叫:“武士!”
立刻上来两个武士,朱元璋说:“这个张来硕竟敢教训起朕来了,给我打。”
两个武士当廷大使拳脚,打得张来硕满地滚,满口是血,牙也打掉了。
杨宪与熊宣使交换个眼色,说:“圣上,张来硕犯上,该打,念这事与他无干;臣回去便退婚,将熊宣使妹妹送进宫中。”
熊宣使立即附和说:“这也是臣之意。”
朱元璋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是想霸占臣妻吗?不要了,还叫杨希圣娶你妹妹就是了。想欺骗朕是不能容忍的。”
几个人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朱元璋早已拂袖而去。
走出谨身殿时,杨宪摸摸胸口,心还在狂跳不止。虽然朱元璋赌气说不要熊宣使的妹妹进宫应选了,却也埋下了祸根。假如事先知道朱元璋的本意,他就不会说已许配人家的话,朱元璋也未必打听不到,朱元璋要的是大家装聋作哑,他也不背上主夺臣妻的骂名。
这一来,全砸锅了。
朱洪武大明王朝的首次乡试将在古老的、出过几百名举人的江南贡院揭幕了。以刘基和宋濂的身份,怕也是几朝几代以来最为显赫的主考官了。
这几天他二人早起宴眠,天天在贡院转,生怕大考之前有什么疏漏。
这天胡惟庸陪着刘基、宋濂在贡院检查号舍。胡惟庸说:“二位大人先去检查号舍,我在门口等等皇上,皇上说要来亲自检查的。”
刘基、宋濂向贡院深处走去。
门前应考的人很多,都在看揭示板上的布告。
胡惟庸突然看见了依然潇洒如故的李醒芳,他如获至宝,大步奔过去大叫:“醒芳先生!”
李醒芳回过头来,说:“是你呀!”看了看他的补服,说:“了不得了,士三日不见,须刮目相看,先生已是三品大员了。”
胡惟庸说:“为皇上当差罢了。醒芳这一向在哪里高就啊?”
“混饭吃罢了。”李醒芳说,“四海飘零。”
胡惟庸说:“画还常画吗?”
李醒芳说,靠卖画连肚子也混不饱,不过是一种消遣而已。
胡惟庸说:“你到了南京也不来找我,你是来做什么呀?”
“没见我来看场子吗?”李醒芳说他是来应乡试的,万一中个举人,混个前程也未可知。
胡惟庸有点不信,就凭他的才干,在万人之上,还用考吗?只要他肯屈就,胡惟庸愿向皇上荐他。
“考上考不上好歹是个人的本事,”李醒芳说,“靠人情终究会被人指指点点。”
“你还这么清高。”胡惟庸很高兴,这一向他到处打听李醒芳行踪,一直没找到,想不到他送上门来了。
“你找我什么事呀?”李醒芳说。
“还是我从前说过的事。”胡惟庸很早以前就想让他给皇上画一张像,那时倒也不急,朱元璋尚未称帝,现在皇上登极了,非有画像不可了。
李醒芳说:“你别害我,我不去画。”
“这是抬举你呀。”胡惟庸让他别清高过分了,别人想见皇上一面都有如上青天,不要说一坐几个时辰让你画了,当今皇上知道他给陈友谅画过,如不应召,岂不是要怪罪李醒芳有反骨?
李醒芳早就知道朱元璋画像的事,他所以不想应召,是事出有因。他有几个画画的朋友都进宫给皇上画过御影,有的挨了板子,有的下了大牢,都是吃力不讨好,他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胡惟庸说:“那都是庸才。你没事,你画人物细腻,又给达兰画过,皇上看过你给达兰画的像,非常满意。”
“那是因为达兰长得美,怎么画怎么好看。”李醒芳说,“我得去看场子了,回头再见。”
胡惟庸留不住他,便指着李醒芳的背影吩咐一个侍从,待他看完了场子,要盯住他,寸步不离,记住他住在什么地方。
侍从答应着,跟随李醒芳而去。
此时刘基和宋濂在检查号舍,他掀开一块桌板,说:“这上面好像有字。”回身令随从将板子重新刷上漆,要深色,以免有字。
随从答应了。
刘基长长叹息一声,很觉沮丧,皇上把孟夫子从享殿里请出去了,这次咱们出的《孟子》里的题目也一律勾掉了,钱尚书也为孟子殉节了。这是读书人的耻辱。
宋濂他以前给皇子们讲《孟子》,他不高兴但并没有反对,昨天朱元璋通过太子正式告诉他,今后停掉《孟子》的课。删节本也不准讲了。
刘基说:“以前你讲孟子的鱼和熊掌无关紧要,况且那时他尚未称帝。《孟子》里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这是皇权所不能容忍的。”
宋濂说他原不知病根在这里,难怪他们的科举题里《君之视臣如手足》,被皇上删去了呢。
二人不禁长叹。
又走了几步,刘基冷丁想起一件事,站住。
刘基说:“昨天,胡惟庸来告诉我,皇上已令浙江巡抚、布政使和婺州知府限期破案,你知道是个什么蹊跷案子吗?”
宋濂摇摇头:“我不是御史中丞,不关心案子。”
刘基说这个案子他准关心。光天化日之下,苏坦妹墓前的御笔碑石丢了。
宋濂吃了一惊,谁会偷碑呢?一块石头也值不了多少钱。
刘基冷笑,“对别人都无所谓,但那碑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宋濂恍然大悟,朱元璋等于在碑上刻了一篇罪己诏,那时没称帝,倒也无所谓,现在是不是觉得授人以柄了?他问刘基,是不是怀疑皇上指使人弄走了它?
“这是你说出来的,怎么推到我身上?”刘基狡狯地说。
“那也是你诱供诱出来的。”宋濂哈哈大笑。
刘基联想起廖永忠平白无故疯了、傻了,这里肯定大有学问。疯了也好,他可以苟活于世了,不失为聪明之举。他想起廖永忠跪在他面前求活命之路,刘伯温曾暗示过他,廖永忠是个一点就透的人,真的按他的暗示做了,总算保全了性命,却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一个功臣竟落到这般下场。
宋濂担心危险已开始像影子一样伴随刘伯温,他知道得太多了,不如学学自己真正的糊涂。
刘基认为开国后皇上为恢复国力所做的一切,都十分英明。他断言,洪武帝将是与汉高祖唐太宗齐名的帝王,他太精明了,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在他跟前就十分危险。
“你想急流勇退吗?”宋濂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才是个小小的太史令,御史中丞,没事的。”刘基说他如果是左、右丞相,他早完蛋了。他让宋濂记住他的话,谁坐在丞相的位置上都很可怕,李善长不会有好下场,继任者也一样。这位置给他,他也不做,更何况朱元璋不会给他。
宋濂说:“你这人真怪,一肚子怨言,皇上问你,又是有问必答,倾其所能尽职尽责,这是怎么回事?”
“这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刘基说朱元璋毕竟是一代明主,刘基一半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并非矫情。
他们走到贡院门口了,见一个胡须全白的老者来报名应考,他是七十二岁的刘三吾,刘基礼貌地与他交谈了几句。
宋濂说:“这一科你我当主副考官很有味儿,小的神童十五岁,大的七十多,我们的门生差好几辈呀。”
刘基说:“记得古人的诗吗:高文健笔科场手,白发青衫宦路人。这也可能是在科场里混了一辈子,头发都混白了的白发青衫人,到这时利禄之梦还没醒呢。”
宋濂说:“也许躺到棺材里也不会醒。”
谨身殿内外静悄悄的,只闻刻漏的漏壶声均匀地响着。
朱元璋老老实实地端坐着,只偶尔拿起案上的书看上几眼。离他三尺以外,有一个留长髯的老画师在为朱元璋画像。这已是七易画像师了。
因为紧张,画师的手抖得厉害,不时地抬起袖子擦汗。他能不害怕吗,在他之前,因为画像惹怒了皇上,获罪下狱的已经好几个了。他笔下的画像已基本成形,倒酷似朱元璋,一对招风耳,饭勺子般的下巴。
他想尽办法把饭勺子般的下巴改得尺寸小些,却越改越不像,只得重新把下巴加长,却又怕朱元璋嫌丑,真是左右为难。
胡惟庸站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皱眉头。
画师讨好地向胡惟庸笑笑,问:“像吗?”
胡惟庸模棱两可地说:“画完了才看得清楚。”他心里暗自为画师叫苦,又是一个倒霉蛋。
画像已完成,画师跪在地上,双手举画过顶呈上。胡惟庸把画接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正在揉腰的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但他忍着暂时没有发作,扭头问胡惟庸:“这是朕吗?”他没有直言画丑了他,在像与不像上做文章,胡惟庸一听便懂了。
胡惟庸察言观色地品评,虽有几分像,总的说来失真了,把皇上画丑了,一点威仪没有。这一说,画师登时面如土色。
朱元璋三把两把扯烂了画像,掷于画师头上,说他是有人指使专门来丑化皇上的,说他是陈友谅、张士诚的死党,或是元朝的余孽。
画师吓得筛糠,一迭声大叫:“冤枉啊!小民是一番好意呀,皇上不满意,小的可再画十张,八张,不会嫌烦的。”
朱元璋说:“你不烦,朕烦了。来人啊,把这狗东西关大牢里去!”
上来两个武士,一人扯住一只胳膊,拖死狗一样把大嚎大叫的画师拖下去了。
朱元璋还不算完,追究是谁推荐的。
胡惟庸说:“是李善长。他也是一番美意。”
朱元璋说:“都没安好心。”
胡惟庸劝慰朱元璋,圣上别急,也不必生气,最好的画师已经找到了。
朱元璋惊喜地问:“李醒芳吗?他在哪里?快叫他来。他一定能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