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3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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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一片漆黑,天空星光闪烁,树叶上落满露水。
“糟!”作左卫门在回三道城的途中突然暗道。
目前一观,家中缺乏应对之才。石川数正投靠了秀吉,本多正信又不那么精明,阿部正胜和牧野康成二人尚年轻,在京城收集信息的,为小栗大六和茶屋四郎次郎二人,他们又似无改变众人之论的威望。因此,除了等主公自己决定,实无他法可想。若主公真的不顾及众人意见而进京,众人能接受吗?
或许不会公开反对。但随行者若在京都或大坂看到秀吉某些令人无法容忍之处,随时会爆发。但若遇同样的事,秀吉焉敢在三河发作?
若秀吉对家康无礼,三河也会对朝日姬和秀吉之母予以报复。若是如此,家康进京实毫无益处。可是多数人仍坚信,如此做对德川氏有益无害。设若如忠次所料,秀吉送来的并非生母,却也有方法识别。小栗大六、茶屋四郎次郎有很多为官的茶道知己。他们经常往来于大坂城内庭,当然见过大政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秀吉会如何对待进京的家康,事前必须有些算计。
德川家臣们本就带着敌意而去,如并不上当,秀吉的阴谋就落空了。秀吉敢有前所未闻的举动——把母亲送来为质,又逼家康进京,目的不过是向天下示威。但,另有一事也让人甚放心不下:见面时,秀吉会否把家康当成家臣,令他出兵九州?由此看来,有再多人质也难保平安无事。
这一夜,本多作左卫门几乎没有合眼。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以便应付明日家康接见使者的种种变化,可是好法子并非轻易能想得出来。
天亮时,本多作左卫门愈加憎恨起秀吉来。经过一夜合计,作左以为,这不是秀吉的阴谋。若真是阴谋,石川数正怎么也当递些消息。但若不是阴谋,为何秀吉竟能有如此惊人之举?秀吉已非寻常之人,其胆识自当超乎常人,做出常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实有必要想想主公平安进京之后的事了。
丰臣秀吉能让三河武士尽释前嫌,心安理得地回来吗?其以关白之身份,为了天下,竟连母亲都送来为质,而我德川氏不仅怀疑人质之真伪,还迟迟不愿进京。由此,世人自会渐渐对秀吉渐生好感,久而久之,家康的光彩自会日渐黯淡,甚至成为导致德川氏分裂的根源。
石川数正抑或正是因此才出奔!出使之初,石川乃是以欺骗秀吉的目的接近他,可是不知不觉间,他竟成了秀吉的俘虏。人心与人事,岂是均如磐石?
作左卫门心事重重地迎来了翌日早晨。不知何故,他竟惧怕面见主公。
若是不放在心上,则可了然无事,可他不能不把主公和秀吉加以比较。若是意识到主公甚或远不及秀吉,他的信念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设若对主公的信念动摇,他还能一如既往地效忠德川氏吗?
午后未时,德川家康抵达冈崎城,作左卫门异常焦虑地迎接了他。随家康前来的除本多正信、阿部正胜、牧野康成三人,还有在京都受富田左近将监照顾过的神原康政和永井直胜。
家康进了本城的小书院,即问忠次与作左卫门:“都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和态度都甚是坦然,作左卫门有些吃惊。
忠次耸起肩膀,探身出去。“主公,让大政所来做人质,实在奇怪,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轻易答应。”家康看了忠次一眼,颔首转头道:“作左!有乐怎么说?”
“有乐?”
“事情已经很是明白。我问的是时间,他们何时把大政所送来,我何时进京?”
“主公,进京之事,您已经决定了?”作左卫门努力抑制住情绪,声音仍然有些哽咽,握紧的拳头放在膝盖上,不停颤抖。表面上,他必须和忠次保持一致,反对进京,他却欲借此机会一试秀吉和家康的器量。
家康轻轻点头。“考虑已够久了。夫人已来四月有余,秀吉称母亲是想见女儿而来,理由并无不是。但世人还是会以为大政所乃人质。我也是这样想。”
“主公因此决定进京?”,
“是。倘若再横加拒绝,自会被关白耻笑!他既惊世骇俗,我亦当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回应。”
本多作左卫门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不同寻常的方式……”
家康泰然自若道:“为了天下,他连母亲都送来了,我也情愿进京!天下,本也是我的志向。”
“在下不明白!”忠次目光呆滞地摇摇头,“秀吉必是料定主公会如此一说。主公,性命只有一次啊!”
“是啊。”家康笑道,“为了天下苍生,我这命有何不值了?”
作左卫门屏住呼吸,不由得“唔”了一声,一慌忙环顾四周。主公此话有深意,忠次之辈真能解其中曲直吗?
家康也看出,秀吉此次是以母亲作赌注来挑战,便必当作出回应。可是众人的眼光还没有那么深刻。
“主公志在天下,这一点在下明白,故更不能轻举妄动。作左,即便送来的是真正的大政所,而他想用一个老太婆换取主公的性命时,该当如何?你我当同心协力,让主公打消上京的念头。作左,你以为如何?”忠次开始滔滔不绝。
作左轻轻止道:“这是当然,可你别急,切要先听主公说个明白。主公,您是准备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了?”
家康不答,看看忠次和康政,又瞧瞧正信和正胜,苦笑。他看到每个人都露出反对的表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插嘴,遂道:“各位都反对?”
“主公绝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吗?”
“当然不放弃!”家康断然道,“现在若被秀吉踩到脚下,便会一辈子不得翻身。我不想屈辱地活着!”
“主公!”忠次又道,“这不是说笑,重臣都对主公进京很忧虑,方才……”
“且等!”作左卫门再度止住忠次,直视家康。他心跳剧烈,目光专注,脸色红润。若现在只有他和家康在,他定会毕恭毕敬说:“不愧是主公!”然后自会高声赞扬——主公天性宽厚,不必以刀枪去对抗秀吉的奸猾。现在他却只得道:“在下想问主公,既要进京,该如何处理家中争议?主公对此定有周全的安排,请告诉众人,此后在下再说看法。”
家康好似一直在等着这话,他满意地连连点头,旋又微笑,道:“作左,德川家康并非不珍视性命!”
“主公切切要珍视性命!”
“故,若明知有险,我自不会进京。此次上京,并非草率决定!除酒井忠次、本多忠胜、神原康政、鸟居元忠各部,阿部正胜、永井直胜、西尾吉次、牧野康成等,全要率部随行!”
“啊?兵力……兵力会超过两万。”作左卫门瞪大眼,猛然捧腹大笑起来,扭头对忠次道,“关白大人妹婿进京,当然要大张旗鼓,浩浩荡荡。”
就连秀吉,也不会轻易率领两万大军进京。倘若一开始便把这些说清楚,众人也就不会忧心忡仲了。众人都以为,最多不过带二三百人前去,方才坚决反对。
“嘿,真是闻所未闻啊!”忠次也笑了,“两万以上将士,随时可以应战,作左,好!”
“哈哈!如此,那位趾高气扬的关白大人也会出一身冷汗。他以生母为质,我们以两万大军为回礼,威风凛凛进京。真是前所未闻的一对内家兄弟啊!”
家康待大家的笑声止了,方道:“你们似都明白了,那么,我便要部署:作左与井伊直政留守冈崎,大久保忠世驻守西尾城。众位有何异议?”
“怎会有异议?”作左大声道。
“那么,将使者请来。”家康道。
众人的不安烟消云散。本多作左卫门喜形于色,起身往外去。让秀吉恨得咬牙切齿的主公家康,此次要不吝钱财,浩浩荡荡地上京,自要出乎秀吉的意料。秀吉闻知如此安排,不知会何等惊惶失措!
秀吉再自以为是,但面对两万人进京,他也会心惊肉跳。尤其是生母在冈崎,妹妹在滨松。仔细想想,这是要给秀吉一个下马威。既如此,亦不必对使者冷嘲热讽了。
会晤与昨夜在三道城的酒宴气氛大不相同,现在众人无不眉开眼笑。家康一开始便声称定会进京,略看了看秀吉的书函,便马上探询日子。
浅野长政回话道:“太夫人大概十月初十至十三从大坂出发,抵冈崎大概在十八九日。”
家康轻轻颔首:“那么,我二十日上京吧,待向太夫人请过安后,即刻出发。抵达京城,大概是二十四五日,二十六七日去大坂拜见关白大人。”
本多作左卫门胸口一热。在他眼中,主公德川家康的身影,从未如今日这般魁伟高大,直如一棵苍劲青松。作左卫门毫不否认,秀吉乃是罕见的英豪,因史上从无一人能由农夫一跃而为关白,但主公完全不在秀吉之下。
双方看法很快达成一致。大政所来时,由家康同族松平主殿助家忠至池鲤鲋迎接,陪她同往冈崎。冈崎城内,由井伊兵部少辅直政负责安全。不日,朝日姬由滨松来冈崎和母亲见面,可于大政所在冈崎期间陪侍一旁。家康到京后,于茶屋四郎次郎清延宅中稍事歇息,再住进秀吉之弟羽柴秀长在京都的府邸,在彼处商议其后事宜。由于正亲町天皇将于天正十四年十一月初七让位于皇太子(后阳成天皇)等拜见过天皇之后,家康回冈崎,即刻送大政所返回大坂。
诸事在半个时辰之内商议妥当,接着举行酒宴。
是晚灯烛辉煌,主菜也增为三道。当然这与秀吉的招待相比自是稍逊,但在冈崎,却是上等佳肴。侍女出来斟酒——作左卫门没有侍女,乃特意到西尾招来。
亥时左右,宴会方罢。家康回卧房,作左卫门执意要送他,实是有话要说。路上,作左道:“主公,两万军队随行,您未向人提过吧?”
“连数正都没有说过。然,我曾言,既是关白内弟,随行更不可寒酸,以免遭世人耻笑。”
“但如此一来,是否会激怒关白,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骚动?”
“你放心。关白之心,我甚是明白。”
“另,关白看了这般军容,会不会让我们出征九州?”
家康低声笑道:“作左,你的胆子太小啦!”
“噢?”
“我正是为了避开此次出征,才率大军前去。光凭这些军队,却还不足以守住后方。不过,关白却可放心西征,因为东边有我镇守。”
作左卫门目光犀利地看看家康,施了一礼。“请主公早些歇息。”他乐不可支,出于对秀吉的彻底了解,这般安排自是万无一失。
家康却又叫住了正待离去的作左,语气出人意料地严厉:“此事我不再提,不过,你要尽心守好冈崎城。好好考虑考虑,谋划周全些!你还没有明白我想法的一半啊!”
作左诧异地看了家康一眼,再次叮嘱道:“请主公早些歇息吧。”家康一边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边令侍童头目鸟居新太郎为他更衣。
“主公,您为何斥责城代大人?”新太郎边牧拾衣物边问。家康已坐在案前,打开了佑笔写给他的进京备忘事宜。
“你不知?”
“是,城代大人似也不明。”“哦,能明白这些已经不错,这是你们所不能明白的设计啊!”
“设计?”
“是啊,一生的设计。若一步走错,便将万劫不复。你退下吧。”
家康心平气和道,突然觉得作左卫门的不明,实在出乎意料。良久,却又觉得,作左不明,似乎也可理解。
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知家康要率大军随去,都安下心来。他们大概是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