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4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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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寂然无声。义久以为,秀吉与幕僚正森然以待,以显示威仪。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帐中,近侍都不在,也无其他武士,只有一个和他一样光着头的茶人,静静待在那里。
“哈哈,岛津啊,你还犹豫什么?快进来!”秀吉大声道。
义久听了,猛然脑袋发胀。战败的耻辱感在他心里膨胀。他解下大小佩刀,到里面坐下。
“岛津义久怎么成了落发的和尚?”秀吉微笑,把细瘦的手支在扶几上,他看起来很是轻松,“我以为岛津是乡下人,没想到考虑得这般周到。这里的五月真热啊!”
“是。”
“居士,给岛津一把团扇,这么热,无法谈话。”
义久感觉到秀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猛然挺直上身,道:“正如大人所见,我把头发剃光了。议和有何条件?说吧。”
“哈哈,先放松放松,莫要那么紧张,先谈谈你的心境吧。”
“吃了败仗的心境?”
“我想知,你怎会对无益的战事那么执著?”
义久加重语气道:“我当然执著!”说着,他突然笑了,“筑前大人到乡野之地,有何见教?萨摩从不允许外人进来,您不会不知吧?”
“哈哈,你忘了我已是关白,岛津。若我是筑前守,你便有了好对手,可我不是!”
“我的手下与领民看到大人和大人的旗帜,纷纷臣服,弃我而去啦!”义久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这并非自嘲的笑,而是要把深积在心里的怨恨宣泄出来,自然而然地笑了。
可是,笑声戛然而止。他想,还不是笑的时候。
日前秀吉接见岛津派来乞和的家臣河野通贞时,道:“看看岛津的态度,怎么也得叫他走一趟!”其态度严厉,不容分辩。
此刻,秀吉目光锐利,转眼却又若无其事地摇起团扇。
义久恭敬道:“怎么也没想到我的人会这样。看来不自量力,无论何时都是自取灭亡。如今一切皆凭大人发落。”
以战败者的身份来到胜利者面前,毫无道理地道歉,千方百计保全岛津一门……义久痛苦着,想到是眼前这个瘦小男子终止了岛津氏自源赖朝以来的荣耀,他气得差点晕厥过去。在这种场合,愈是拘束,就愈会被对方轻视。可能的话,他想像劲风那样豪放,昂然一笑,从容为刀俎鱼肉,而非一介落魄败者。
秀吉突然探身出去,他声音出奇地小,样子很是亲密,锐利的目光已经消失了,满脸和颜悦色,“岛津啊,若你决心已定,就再好不过。”
“啊?”
“我没什么要求,九州还由你掌管。不过,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处,没看一眼萨摩就回去,实在是遗憾。还是让我先去看看你的本城吧。”秀吉很快说完,仍然小声道,“义久,你好像并不真正明白我啊!”
岛津义久想笑。秀吉先是如风一般淡,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说出真正目的。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欣喜地表示感谢,却没有一丝笑容,既感可恨,又感悲哀。这小个子男人暗中隐藏的压力,一点一点向他逼过来。
“我不明白大人?”
“不错!你还不明我多年来的大悲愿。”
“大悲愿?”
“我并非压制你而偏袒大友的目光短浅之人!”
“……”
“你没有看出这点,便怀疑我的目的。你是打算在我没到之前,统一北九州,然后进京?”
“不错。”
“可你错了。我并非那种为此区区小事而大动肝火,专程来到九州的小人。”
“……”
“我是为了实现多年来的夙愿才来九州。你竟未看清!”
义久额上渗出了汗。他认为秀吉不会戏言,倘若这些都是真话,他确实丝毫都不了解秀吉的大悲愿。
“哈哈。”秀吉高兴地笑了,“无他,九州是去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口。”
“港口?”
“不出去,日后的日本就不能发展。丰臣秀吉怎能不来九州?”秀吉降低声音,看了身旁的利休一眼,利休只是静静侧耳倾听着二人的对话。
“你对日本的平定好像有异议啊!”秀吉面对义久,异常低声,像是在教训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继续道,“只要看透我秀吉的心,就会了解。于我而言,日本没有一个敌人。”
“……”
“家康明白我的心,便去了大坂城。连家康都已如此,小田原北条和奥州伊达又能怎样?只要把从今以后日本的出路告诉他们,他们自会明白了。这次……”秀吉说着,又看利休一眼,“你知道吗?中国的毛利一族也不例外。在此次战争中,毛利、小早川、吉川便表现甚好,对秀吉大有帮助。”
“世人都看见了。”
“毛利开始对我也不相信,可现在全都明白了,便拼命效忠于我。大家都已认识到,必须和秀吉风雨同舟,共创太平盛世。乱世已成过去,我是奉天子之命结束战乱,进而要征服大明国、高丽、西洋。秀吉的大悲愿便是,绝不让海内有派阀之争!他们正是明白此点,才为我拼命。知道吗,义久?”
“我……有些明白了。”
“明白才好。可是,若只注意秀吉的行为,而不清楚秀吉的想法,仍会认为秀吉是为了一己私利,支持大友,打击岛津。可是,这是个大大的误解啊!若大友有错,我也绝不宽恕他。只要他违背了天下大义,我便马上对他不客气。可是,凡是能理解秀吉,并愿出力者,都是天子的子民。作为天子家臣的丰臣秀吉,就定要去团结他们。”
岛津义久的鬓角浮现出青筋,不愧为关白,真是巧舌如簧!义久尽管佩服,心里却不能接受,暗想,此人啰嗦得像个孩子!可他陷于失败者的屈辱之中,才剃光头,并不能直言相驳。转念良多,他道:“关白大人,其实我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这些。”
“哦?”
“是,”他指着自己的光头,“故而才有此举。不过,仅仅如此还不行啊!”
秀吉呵呵笑了,“是我的话让你开窍了?”
“不,我实在罪不容恕,想……”
“想切腹?”
“只要大人一句话!”
“当场切腹?哈哈,义久,你性子也很急啊!”
“只要看清善恶美丑,我会立即行动,这便是我的品性。”
“哈哈,品性不良!”
“不良?”
“我怎会叫你当场切腹?”
“哦。”
“秀吉絮絮叨叨,不过为了让你明白。你我同为天子子民,即使你有些不到之处,也不可令你切腹,否则就是对天子不忠。”秀吉笑起来,“哈哈哈,事情看似如此,可是义久,还有隐藏的东西呢!”
“哦?”
“你专程来此,我怎能让你切腹呢?你好傻!你想想,若令你在此切腹自杀,你的家臣们必起兵反抗。天如此大热,再持续打四五十天,只有蠢人才会如此!”
“晤!”
“因此,你应该感谢你的家臣,救你性命的是他们,并非因你剃了个和尚头。好好恪守你的品性吧。”
岛津义久缓缓低下头——这是个不容轻视的对手!心里这么想,他却不可说出来,只道:“我已明白了,我便立即回鹿儿岛,准备迎接大人。”
“也好。今后若坚持你的品性,自会建功立业。我要去你的本城。不过,我并不嫉妒你的品性。转告众人,义久品性高洁!”
“遵命。”义久忍不住道,“这也全是为了大人。”
“是。”秀吉淡淡地回道,“为了我,也是为了天下。”
岛津施礼起身。
“等等,义久!”秀吉大喝一声叫住他,声音之大,使守卫在外的近侍们都扑了进来。如他不是这样假装一本正经,那么,义久也不会为萨摩的命运来致歉,而成为悲壮的败将。二人都在相互威吓,其实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罢了。
秀吉粗暴地大叫,义久不禁回过头。难道秀吉对他最后一句的弦外之音有了反应?近侍们紧张地注视着二人,连利休居士也吃了一惊。秀吉不单是大喝了一声,还从刀架上取下他引以为豪的大刀,走近义久。
大人定是恼了!在场的人都这么认为。秀吉好似要迅速拔刀出鞘,对准义久拦腰一刀。可他却把刀递到义久面前,大声道:“义久,你我初次见面,无甚为礼,权且收下它吧。”
“多谢大人!”义久接了过来,摇了摇刀把。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缩起脖子。秀吉对义久的动作毫无防备。不过,这些只是二人忘了自己地位的说笑而已。
先是秀吉大笑起来,接着,义久也纵声笑了,“哈哈哈……”
“义久,不仅此刀,我珍藏的宗近、包平诸刀,也可一并送你。”
“多谢大人!”
“那么,明日进城再递誓书吧!”
“是!
这时,在场诸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秀吉目送义久,良久,大笑一阵,回帐。“顽固的岛津终于明白过来了。”
利休把团扇递给秀吉,小声道:“大人言之过早。”
“还会有波折?”
利休没有直接回答:“我给大人泡茶吧。”然后,他又若有所思地摇头道:“言之过早!”
秀吉听了利休的喃喃自语,也平静了下来。不必人刻意提醒,他也清楚,除了岛津氏,还有好几件事放心不下。
秀吉统率三十万大军开赴九州,明眼人对他的目的应该一目了然。其一,正如他告诉岛津的,要把九州当成去大明国、西洋、高丽的港湾。倘若没有达此目的,便结束这次远征,那就毫无意义了。其二,不管从秀吉自身的安全出发,还是从战事善后来看,这都是理所当然。况且,若听不到诸如“到底是关白大人”云云,就无法实现他的夙愿。
秀吉啜着利休泡的茶,自顾自点着头,“言之过早,是这个意思啊!”
“大人是说在下的茶没泡好吗?”
“哈哈,我是说博多港口的重建啊!”秀吉喝完茶,如往常一样把茶碗翻转过来,观赏着碗底,“这是高丽的茶碗吗,居士?”
“是。”
“很像井户茶碗,很精致,碗底也很雅致。叫什么名字?”
利休沉稳地笑道:“可能是井户的小贯人。”
“这可是稀世珍品,从何处得来?”
“对马的宗先生所送。”利休说完,又改变口气,“虽有些意思,但到底非大人喜欢,只能在旅中权且用用。”
“不,很不错。宗家住得离高丽近,好像从那里得了不少东西。高丽似是个颇为神奇的国家。”
“不,制陶术都是从大明国传过去的。”
“居士啊,日本平定了,去高丽走一趟吧。”
“还未想及此。”利休笑着摇手,“既然特意来到这里,还是该在整顿博多港之外,好好观察肥前、肥后与筑后的洋教。”
“晤,洋教,倒也是。”秀吉道,“以西洋为目标,比以高丽为目标还有利?为此,也必须弄懂洋教才行。哈哈哈,到底是堺港人。”
被秀吉一语中的,利休垂下头。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利休乃秀吉的茶道师父,秀吉则给利休三千石俸禄,把其当成友人。当然,像秀吉这般嗅觉敏锐之人,不可能不知堺港人的目的,他知而用之,是因为从没想过把利休当成师父。可是,以师父自居的利休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秀吉若失败,就是堺港人的失误,日本国的发展会因此受影响。
另,二人性情相投,一言以蔽之,都有着“要万古流芳”之心。秀吉想成为举世罕见的英雄,作为日本的“救世之人”,像神一样被拥戴;而利休在茶道方面有着和秀吉同样的抱负。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令利休很不放心。在出征九州的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