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4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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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康不禁长叹了一声。看样子,本多作左卫门真是老了。他曾经被称为鬼作左,在德川氏极有威信,现在却只是一个顽固不化、事事作对的怪人。这样的老臣,不只作左一个。今日没让其前来的酒井左卫门督忠次,也是一样。他娶了家康的姑母为妻,比作左还傲慢。作左还只是毫不留情地讽刺几句,忠次却敢斥责德川氏任何一人。家康只好命他隐居。比较起来,作左还是一个有见识、有想法、能有所建树的人。家康因此才让他同席,但他似已不合时宜了。
“哈哈哈,你还是敢于直陈。其实你倒也没有说错,只是我并未丢了骨气,我是为百姓着想,才下这样的命令。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众位还有什么事,尽可以讲。”
作左又冷笑了,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心道:我明白主公的想法,不用说什么了。他虽还想讽刺一番,但考虑到家康态度强硬实无必要开口。这次议事,正如作左所言,完全是按照家康的想法进行的。虽然有人提出异议,家康总是将其压倒,固执己见。他决定于十二月初七出发,十日抵达京都,在那里和秀吉商议,并通过茶屋四郎次郎向宫里进献黄金十锭,后即刻返回骏府准备战事。这样,秀吉就定会认为秀忠在年内没有进京的必要了,由此可以保全德川氏的颜面。虽然如此,为免秀吉生疑,家康还是安排秀忠在正月初三进京。他强调,征伐北条这样的亲戚,应采取必要的手段。
作左卫门仍是保持沉默,其他人也无异议。顺利地作出决定后,众人便退下。议事至此,连茶和热水都没有,更别提酒。还未用饭的人都随便吃了些东西,然后各自回去。但作左卫门没有动。不知何时,他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老爷子,完事了。起来回去吧。”家康道。
作左卫门呆呆地环视一眼四周。“主公您刚才说什么?在下最近耳朵有些背,没听清楚。”他状似谄媚、实则嘲讽地说完,坐直了身子。
“我说已经完事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察觉到作左卫门又想说些什么,所以才留下来,但他还是催促道。
“主公已经说完了?我忘了我想说什么。”
“忘了就算了吧。你回去歇息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
“哦?你做的梦,定是又要顶撞我。”
“不。我在梦中见到了石川数正。”
“数正?”
“那家伙好像劝我退隐,说以我的器量,不适合留在冈崎城,说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不如退隐,给年轻人让路。”
家康心下一惊:这个老家伙还没有老,他明白我的意思。“哦,为何数正会说那样的话呢?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约定?”
“哼,我会和那厮有个屁约定!他便是让主公畏惧秀吉的根源哪。”
“你为何会梦到他呢,说明你在意他。”
“主公!”
“有话就说吧,这里只有我们二人。”
“请主公允许我归隐吧。连数正都敢跑到我的梦里,对我指手画脚,看来是我归隐的时候了。”
“嗯……”家康突然对作左心生恻隐,“你是否还在想大政所在冈崎停留时,你把柴火堆在她住所周围,从而激怒秀吉那事?”
作左把头撇向一边,但这次他没有冷笑。
“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两人在,我才告诉你:我从心底里感激你啊。秀吉从那以后就明白了三河武士的团结和坚韧,才打消了收买德川家臣的主意。”
作左扭着脸嘲笑道:“这就是主公要说的话?”
“这么说,你不是因为此事才请求归隐的?”
“主公,我鬼作左也是一条汉子!”
“哦,你突然间返老还童了。”
“我会考虑秀吉的感受,为了堆柴这件事而归隐?我会这样没骨气?”
“哦。”
“应该堆柴时,便去堆柴;应该归隐时,便顺着心意归隐。我不会因为食了俸禄,为了忠义,服从主公无理的命令,失了骨气。主公别小看作左。”他探身执拗地盯着家康,目光逼人。
家康想转开脸去。作左当面这样说话,真是粗鲁!如此之人,德川氏确已找不出第二个。“作左,你说我小看了你?”
“不错。”作左难受地喘了一口气,“今日真想和主公斗上一斗。”
“别胡说了。我还没老到认不清你的本性呢。”
“主公,请您记住,作左对堆柴火胁迫大政所那事,既不后悔,也不害怕!”
“那事让你如此耿耿于怀?”
“从出生到现在,作左做事概不后悔。可是主公却不知我为何梦见数正,实太遗憾!”
“这便是你动怒的原因?”
“主公!数正自命为家中第一忠臣,自信地去了大坂。这些您都知道?”
家康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难道作左发现了数正和我的默契?但就算他知了,也不当说出来。
作左继续道:“数正自以为德川氏除了他,没有能与秀吉抗衡的辩士,他便舍身深入敌阵。哼!只是说得好听罢了。那个软骨头,认为只有自己走的路是真正的武士道。”家康无言。
“无论数正如何以三寸不烂之舌把秀吉哄得团团转,若德川氏对秀吉有了畏惧之心,又能怎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敌人面前、敌人中间,还是在故人后方,都不畏惧!畏惧,则会立取灭亡。秀吉很精明,故数正从不让人知道他的苦衷。我告诉他,他若向别人诉苦,我就一辈子看不起他!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现在,数正出现在我的梦里,劝我功成身退,主公却还不能理解,枉我跟您一辈子!太让作左伤心了!”
家康匆忙把目光转往别处。他终于明白作左的想法了:作左是在担心他对秀吉的态度影响到众人,使得他们畏惧。
“主公还记得您对我说过些什么吗?您说,您和秀吉握手言和,并不表示您向他屈服,而是要看他能否治理天下,这是顺应天意的仁心……既然如此,您对秀吉生了畏惧之心,又怎么能行?”
“如果我畏惧,是否就表明失职?”家康仍然看着别处。
“我没这样说!”作左卫门激动得双肩颤抖,高声喊道,“仅凭主公一人之力顺应天意就可以?就算您尽心竭力,若您背后的家臣畏惧了,您也不能幸免!主公原本打算帮助秀吉,却反而会被一口吞掉!”
家康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老爷子,我明白你担忧之事了。”
“主公还不明白,一知半解会栽跟头。您不要认为老夫啰嗦。就像今日议事,您多自大自满啊,摆出一副只有您是顺应天命的样子,压制大家。因为您承认秀吉的至高无上,才不愿听到异议。主公这种态度,会让大家都畏惧秀吉,便将大糟……久而久之,家臣都会认为,秀吉远在主公之上。家里人并非都和您一样有悟性。您应用他们能理解的话让其明白,为何现在不能与秀吉斗气,不得已与他为友,但是终有一日必须打败他!要击败他,就必须时刻保持戒心,且不露丝毫破绽!最难得的,便在于让大家放心……大将就当有大将气概!”
“老爷子,我明白……是我说得太多了,行了吧?”
“不行!”作左又一次高声反驳道,“不过,我再说亦无益。请主公考虑我归隐之事吧,我先退下了。”
“老家伙真让我吃惊。”
“老家伙不想这样。只有让秀吉吃惊,才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好,我还要早点回去,与数正梦中相会去。”说罢,作左卫门板着脸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家康立即站起身。把作左从冈崎叫到骏府来,果然没错。正如他所说,如果家臣畏惧秀吉,自己对秀吉的良苦用心还有什么指望?家康遂开始考虑当让谁来做冈崎的城代。
在走廊,本多作左卫门碰到了大久保彦左卫门。
“老先生,你刚才的声音还真是大哪。”
“平助,你也听到了?”
“那么大的声音,就算耳朵不灵光,也听得到。”彦左卫门压低了声音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就一直在外把风。再怎么说,主公他也是权大纳言。主公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可不能让年轻人看到。”
“平助,我想在你家住一晚。”
“当然好。”
“你去换了当值的,再带我过去。准备点临睡前喝的酒就是了。”彦左卫门让作左在廊下等着,自己奔了出去,很快便笑呵呵回来了。
“酒已备好,可没有下酒菜。”
“没关系,我有事相托。”
“哦?请讲。”
“最近骏府的风气,是不是有些散漫了?”
“只要有我大久保在,就不会。”
“还真能说大话。”
“比起您,还是差远了。”
“平助,你有没有遇见过不要俸禄、不重名誉、不惜性命的人?”
“您问得好有意思。有啊,不过只有一个。”
“那个人就是我作左吧。”
“不。”
“还有谁?”
“大久保彦左卫门!”
“哈哈哈,你果然有几把刷子,爱管闲事,多嘴多舌。
“我可是跟您学的啊。”
“我话可不多,不过一说出来,总是惹人生气。”
“这正是您的长处呀。但是我听说您想要归隐,那可不行。”
“你连这个都听到了?”
二人并肩走出了大门,在前庭向右转,往大久保家走去。在大久保兄弟当中,作左唯独喜欢平助。他与作左很像,都是硬汉子,其直爽不在作左之下,却是个颇有人情味的耿直人。再者,他的文治武功也和作左不相上下。
作左带着少有的明朗表情,走进了平助家门。
大久保府邸乃是平助兄长忠世和其子忠邻的住处。左角有个面朝富士山的小门,彦左卫门的房间就在里边。入口还残留着两三枝在霜雪中败落的菊花。本多作左卫门来到狭窄的玄关,并未同出来迎接的侍从和侍女们说一句话,便默默跟在彦作卫门身后来到厅里。八叠大的厅旁是一个四叠大的房间,东边有一个望台。
“呵,平助,你奢侈得很。墙上挂着卷轴,刀架也比我的气派。你的马也一定养得很肥壮。”
“哈哈哈,”彦左卫门不好意思地笑了,将作左让到上首,“要是您喜欢,就在我这里隐居好了。但那样,主公就有些麻烦。”
“主公要我来骏府?”
“想必很麻烦。”
“平助,你以为我为何要归隐?”
“肯定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是不是乱说话,被主公责骂了?”
“主公以为我是畏惧秀吉才要隐居,太让我失望了!”
“您特意要来我这里住一夜,今晚是否要教训我?”彦左卫门来了个先发制人,随后命侍从们备酒。“我们有一年未这样单独谈话了吧。那个时候,您在主公面前怎么想就怎么说,被人说成直言不讳的多嘴之人。”
“是啊,今日要说的正是这些。”
“您是说,要彦左卫门做您的传人了?”
“平助先生。”
“好稀罕。您什么时候开始呼我先生了?”
“我想说说这次征伐小田原的事。”
“好像已决定了。”
“你认为为何要打这一仗?”
“这……我觉得是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仗着北条氏百年的荣光,过于自满,所以要打败他们,加以惩罚……”
“不。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我是问你,若以德川家臣的眼光来看,这场战争是因为什么?”
“这……”
“如果不能认清,便不能为德川氏效劳。从德川氏的角度来看关白的行动,这不是一场征伐北条之战,而是为了给德川氏更换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