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4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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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好好,这样一来,就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得救了。来,贫僧敬你一杯。”天海把带刀的杯子斟满后,又转向板仓胜重,“这回我要读读板仓大人脸上的文章了。”
胜重的脸颊一下子僵硬起来:“大师要帮我读?”
“大人对贫僧还抱有疑惑。”
“哦?”
“石出带刀已敞开心扉,你反而生起怀疑,是也不是?”
“大师慧眼。”
“天海不是带刀的同伙。不用如此狼狈。你身负治安重任,理当如此。不过,不用担心。”
“在下诚惶诚恐。”
“贫僧并非来路不明之人,乃川越无量寿寺北院二十七世住持。虽确曾与带刀有缘一见,却非盗贼的同伙。”
“真是抱歉。在下确抱着那样的疑虑,但已明白过来了。”
“好。那么我想听带刀说说他的身世。”
不知何时,天海已不再称呼石出先生,直称带刀了,带刀却并未不快。
“小人对板仓大人称是织田氏的浪人,小人实为北条氏浪人。”
“哦。”
“北条氏直大人要去高野山,小人一直把他送到远江,从那里折回了江户。”
“你的目的果然如天海大师所说?”
“正是。关东有很多失去靠山的浪人盗匪四处横行。小人打算纠合他们,发起骚乱,现在听大师一席话,深知那是无谋之举。”
“好险!一不小心,胜重的人头就被取走了。”
“不!小人遇到了大人,感受到您爽朗的性情,正在摇摆不定……小人这样坦白,并非想谋取功名,而是想请大人处罚我。”
胜重拍膝道:“说得好!此事待主公归来后再论吧。”
“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呀!”天海已喝得满面通红。
对天海而言,此事并不特别,只是旅途中经常发生的小事而已。但对于胜重和石出带刀却意义重大。尤其是带刀,深受感动,身体还在不停颤抖。正如天海所说,若在这里纠合盗匪扰乱江户,即使能得一时满足,也不符合长久之愿。短暂的痛快后,他们自会被驱逐,被讨伐。天海一语点醒了他。本来他会成为群盗之首,天海却说要把牢房交给他看管。这实为大胆之举,其中却隐藏着非比寻常的谋略。
俗人眼中的善恶对立,在天海心中似不存。在他看来,重要的是如何选择。
“啊呀,这样一来,心里明朗多了。”胜重放下杯子,将刀还给石出,“不必替你保管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小人惭愧得很。”
“不不,这是托天海大师的福。嘿,天海大师,您的眼力真是老到。在下想请问,我家主公脸上的文章会怎样?”
“哈哈。和尚正是想看看,才来到此处。”
“您要留在增上寺等他归来?”
“德川大人在这一两日内便会回来,其实贫僧是有话想问德川大人。”
“有话要问?”
“是的。贫僧已告知增上寺了。”
“可说与在下一听吗?”
“无妨,只一言:德川大人百年后,是想成神,还是成佛?”天海说着眯起了眼睛,“和尚甚为期待德川大人的回答啊,哈哈哈。”
胜重和带刀对视了一眼,喃喃道:“成神还是成佛?”
“正是。”
“这么说,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成神成佛?”
“哈哈。”天海放怀笑了,“天海如一啊。不过,神佛或许修业有所不同吧。无论如何,贫僧都期待和大纳言一见。”
胜重和带刀又互视一眼,疑惑不解。
第二十三章 供奉山王
翌日清晨,天海竟飘然而去。
起初,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还想派人盯住他,可看到他的背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习惯了独自出行,天海的背影毫无凄凉落魄之意。恐怕不论什么歹人,都只会把他当作路旁的树木石头,真是个可敬可惧之人。若派人盯他,天海恐会嘲笑胜重还不了解他。
天海出了胜重的宅子,悠然抬头看了看右首的城池,走了出去。他快到增上寺山门时,突然决定绕过增上寺去高轮,再由八山左转到品川方向。他觉得,同行的搬运人夫和马夫的谈话很是有趣。
人夫说,再往前走儿步,到了铃铛森林的海边,就会有陪宿的女人了。可是,由于江户如今奇缺女人,那些女人绝不会看上人夫马夫,自有阔绰的武士们讨好她们,一旦争风吃醋,必会动粗。
家康一行抵达品川,乃是随风出游的次日。他大概在小田原解散了豪华的队伍,现只有二十个左右骑马武士,加上三十多名步卒。家康肥胖的身躯挤在轿里,看来甚不舒适。轿子两侧的门敞开着,他额上仍然汗水涔涔。不知他身份之人,定以为是领三五万石的大名出游,可见家康出行之列非常简单。
进了高轮,人们纷纷去迎接,天海很快被人群淹没。
家康进城一刻之后,天海来到增上寺山门。他看看还散发着木材香味的新建本堂屋檐,对小沙弥道:“请进去通报,说北院从川越来拜访。”
沙弥去后许久不同,天海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存应上人急急迎了出来:“北院大师!今同一早板仓大人来访,吓了贫僧一跳。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迎接德川大人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他脸色不甚舒展啊。”
“我也去了,却没注意到。”
“他脸色非比寻常,莫非关白决定出兵朝鲜?”
“先请进来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这可不是小事一件。”存应和天海已相识了二十年。在三方原之战前,二人负笈修业时就已结识。那时天海还叫随风,他在五州川越的莲馨寺见到存应,那时存应已是莲馨寺存贞法师的弟子。二人经常唾沫横飞,激烈辩论,不过已不记得当初都说了些什么。但到了分别时,二人已深深认同彼此。
存应成了家康家庙住持后,定要天海来和家康一见,天海此次才来江户。天海本就对家康甚有兴致,认为他既和信长不同,又具有信玄及谦信没有的天性。当然,和秀吉比起来,他更令人感到厚重坦诚。但这个德川家康,却苦恼着回来了。
等茶端出来时,天海又道:“上人没有发现,这太奇怪了。大人的脸色不只是因为旅途疲惫,定是碰到了什么令他痛心之事。”
“或许是关白大人要出兵朝鲜。”
“若要出兵,大纳言当如何?”
“现正值百废待兴,海内还未完全平定。”
“哈哈,正因为海内未靖,关白才想转移世人视线,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这便是问题所在。”
“哦?”
“可是,大纳言并不赞成,他忧心忡忡。何况师出无名,这是穷兵黩武。这种事情要是发生,我们僧人还何用?你有以防万一的心思吗?”
存应定定地看着天海,道:“仍是老样子,单刀直人,言辞尖锐。”
“若不如此,俱成废物矣。”
“说得对!”
“你既然成了德川家庙的住持,就定要对大纳言知无不言。”天海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是否说得太过了?”
“不,我早已领教你的口舌之利了,如今才叫你来。此事我自有主意,但望你早日见到大纳言。”
“若我到时言语过激,大纳言不会向你恼怨?”
“哈哈。大纳言非心胸狭窄之人。明日去问问城内的时问安排。”看来存应已完全投入与家康有关的事中。
翌口,天正十九年十月初一,德川家康派人请天海进本城。
存应通过本多佐渡守正信,向家康详细转达了天海的一切。因此,当天海来到经过修理、却仍然空无一物的本城时,迎接他的家康也像是面对武将一般紧张。
对家康而言,这个生于陆奥乡间的僧侣,是认识信长公、秀吉、信玄、谦信、政宗、芦名、佐竹、北条的存应上人的至交好友,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他的经历就更有趣了:十一岁进入高田的龙兴寺,法印舜幸为其剃度后,十四岁移至字都宫明神山的安乐山粉河寺,成为皇舜权僧正的弟子。十七岁登比睿山,习得神藏寺的真髓,并在园城寺问智证流的法门,赴劝学院习俱舍性相。其后,未在任何一地停留太久。他还曾在奈良的兴福寺,向空实僧都习法相三轮,远赴下野的是利书院学习儒学,再去上州的善昌寺,又从武州的莲馨寺赶去甲斐,穿过越后,赴会津,又退回上州,在世良田的长乐寺研习叶上禅。在去川越的北院之前,被佐竹义宣从会津的天宁寺迎到下野河内郡的不动院……他岂是一介普通僧侣?
家康没有对他行师礼,只是以接待客人的礼数将天海迎到房内。天海完全无视家康,穿着向存应借来的缁衣,在本多佐渡守的招呼下坐了上座。
时值辰时四刻。阳光从帘布小小的斜缝透了进来。家康道:“存应上人说,大师虽然足以成为大寺住持,却一宜喜欢云游四海。”
“一旦归了佛门,便要走正道,此乃贫僧的宿命。”
“正道?”家康声音很平稳,他自不会漏掉对方每一字。
“所谓正道,既能超度无知无识的山村老翁,亦能超度天下至尊,二者道理完全一样。”
家康咧开嘴微微笑了:“那么,也来超度我?”
此番试探,比天海遇见的任何武将更殷勤、更无礼,表面看来,似对佛教十分虔诚,实际上则是说:如有人可以超度我,就来一试。话中充满了轻蔑和自信,其姿态亦很像握着木刀、跃跃欲试的武士。
天海微微笑了:“贫僧正是为此而来,但大纳言却是个罕见的直爽之人呀。”
“直爽之人?”
“因为大人生来就明白争斗的悲哀和宽容的喜悦,所以大概不会对和尚隐瞒。”
“哦。”家康没有笑,只是歪着头。
“第一事,和尚想问,大纳言信仰哪一位神佛?”
“神佛?”家康喃喃道,“我与存应上人一样信奉净土宗,你看,”他指指桌上,道,“我每日亲自书写南无阿弥陀佛。”
“大人是说,死后想往生净土吗?”
“是!一心前往净土。”
“不!”天海像对孩子说话一般摇头不已,“大纳言一人去了净土,而那些不能去净土的百姓,都得和大纳言分开,下地狱了。这么一来,岂非有失人伦?”
“哦?这话古怪。那我该怎么做?”
“成为神!”天海答得太过干脆、太过随性了。
家康心中震动,道:“我问你:神与佛有何不同?”
“神绝不会认为一人去净土,就可拯救众生。如同太阳一般早出暮归,神每日都是崭新的,每日都精力充沛,照看众生。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会在次日舍弃万物。”天海说到这里,瞧瞧家康的脸色,又道,“大纳言若是三五万石的大名,也就罢了。以大人如今这般尊贵,还希望独去极乐世界,自是大谬!若不能去净土,又当如何?”
家康被问住了。这果然是个不凡僧人,以存应上人至交的身份,竟毫不留情地评说大纳言的信仰!
“如何?”天海又问道。家康甚为焦躁,“神佛”二字,通常都是相提并论,可先前他并未仔细考虑过“神”,也从未想过要成为“神”。
母亲的信仰、姑祖母的信仰、祖母和雪斋禅师的信仰、大树寺感应上人的训诫,都是佛语,却非神明。但天海却一语道破,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眼力吗?
家康笑了:“我本以为神佛合一,原来竟是错了。”
“不!”天海摇了摇头,“贫僧并非说神佛合一的想法有错。我是说,像大纳言这般尊贵之人,不应独自欣求净土。”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