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5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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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妾身还是想去。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开开眼,今后也会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永认识浅野幸长?”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语暧昧。浅野长政之子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溜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他还曾言,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必怀疑幸长就是她的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巳时左右。
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慨万分,连阿袖也想落泪。持续了七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却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无数人失去了亲人。即使后方百姓没去打仗,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码头上挤满了人。阿袖在岛屋宅前下了轿,用纱遮住脸,向海边行去。此时,蓝白色的水天线上出现了点点帆影。船上一定也有无数人正翘首望着陆地,感慨万千。
在码头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浅野长政威风凛凛地从岛屋家出来,而毛利秀元则早就在右首的松树林里设下幔帐静候了。唯独不见三成的身影。
海鸥在船只之间盘旋,人群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定是看见了船上的标记。
阿袖哭泣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她既没有亲人归来,也并非与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让她最想放声痛哭的时刻,是船上那些像异族人一样的士卒欢呼雀跃、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达的,是船舷一侧粘满了大量贝壳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来是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菅达长,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满胡须,简直分辨不出模样。这些人都拥有自己的战船,船舷上长着水藻,似向人们展示历经苦战的印记。接下来,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的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各部也相继登陆。
水军长期曝晒,所有人都不成人样,出征时漂亮的装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脸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们不时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脸,倒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战争是何等残酷啊!
士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十分虚弱或满脸浮肿的人,幽灵一般。迎接的人们都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可没有人想到,这些战士的回归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
阿袖感觉,这些人的回归会使整个日本充满杀气。在这些鬼脸的背后,人之喜怒哀乐还一如往常吗?阿袖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却一下晕眩起来,一个踉跄向旁倒去。还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睁开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这里来了……真没想到。”
此时,宗湛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我们找你半天了,帮手都不够了。赶快乘轿到宗湛家去吧,治部大人答应了。”
此人即是本阿弥光悦,阿袖是第一次见到他。“您说帮手……”
“治部大人要在宗湛府里招待出征归来的大将们饮茶。大人位高权重,不知底细的佣人不敢用,便请你去帮忙。”
“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点来吧。”光悦说完,宗湛忙为阿袖开路。光悦又道:“不妨告诉你,实际上,太阁大人已经归天了。故,治部大人才为大家举行茶会,想一边饮茶,一边向众将宣布太阁的遗训。”
“太阁大人……”
“嘘!”宗湛轻轻阻止了她,“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锅岛、浅野、长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将……其中有你熟识的。总之,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
此时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阁竟已归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他昨夜彻夜未眠,也定是因为此事。或许,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做太阁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眼下,关于太阁手下文武对立的谣言甚至传到了博多。据传,两派对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为征朝监军的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胜三人,想把诸将战功直接报告给太阁,却被三成阻止了。阿袖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可若军功还未报知太阁,太阁便故去,诸将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会以何种态度,把太阁的死讯告诉诸将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达神屋家时,膳食已经备好。当然,这绝非一次寻常茶会。除了茶之外,还添了四菜二汤的素斋。把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孙女,除此之外,允许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悦二人。
刚把膳食端上去时,厅里还无一个人影。在这个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过的书院里,正面挂着牧溪的《寒山拾得图》,香炉里飘逸出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聪明才智,才有了这般效果。十八叠与八叠的两间房,隔扇被打开,洒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卫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进来。高虎曾率水军多次往返,与三成也经常碰面,加藤清正则是二次出兵后首次归来。一行人走进院中,对出迎的三成和浅野长政点点头,就阴沉着脸径直从走廊进了大厅。尽管他们都卸下了戎装,可身上还是残留着战争的气味。接踵而来的是浅野幸长、黑田长政、锅岛胜茂,长曾我部元亲,池田秀氏则稍后到。
大厅西南角靠近走廊处放置着茶炉,茶炉旁的宗湛忙把众人领到席上就座。待众人都坐下,三成与平时一样,挺着腰板,踱到大家面前。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
无论是身为五奉行之一,还是代太阁来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当然。可他并没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熟练地慰劳起众人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由于太阁大人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军队撤了回来。诸位此时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为,此时众人必会垂首默哀,然而事实大出他意外。众人表情复杂,异样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压抑情感。看起来,他们满脸杀气,就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来犯之敌。浅野长政随后已去了宇喜多处,这边只剩三成一人,众人也只能对他一人怒日而视。
阿袖、宗湛的孙女和光悦三人并排待在外间,大气都不敢喘。在这三人眼中,大厅里的人年龄都错乱了。最年长者应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岁,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岁。可是,比三成年轻一岁的清正看去却比他要长十五六岁,而二十三岁的浅野幸长和二十岁左右的锅岛胜茂,看上去则和三成年龄相当。军旅生涯对人的折磨,令人看来如此怪异。
今日招来的这七名大将,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们坐在一起,三成才发现每个人都并非与他一条心。
“八月初十,太阁病情恶化。从那以后,就陆陆续续交代遗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却并未认真听他说话,单是挑衅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举一动。三成现在所言,去战场的使者早就告诉他们了。他们只想嗅出这话语背后隐藏的气息。
“太阁遗骸已密葬于洛东阿弥陀峰……”三成说完,众人的表情方才变化。在阿袖看来,长曾我部元亲表情最为丰富,接下来是浅野幸长、锅岛胜茂……年轻终于在他们脸上复苏。只有加藤清正依然面色阴沉。
正因为如此,治部大人才忧心忡忡……阿袖正想及此,旁边的光悦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这才发现宗湛正向她使眼色。于是,她和宗湛的孙女轻轻起身,进去给众人上茶。
此时,依然无一人开口说话。饮完茶后,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让您劳神了。幼主还好吧?”
三成似松了口气,“十分健康……太阁遗训说,幼主十五岁之前,政务由内府打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北政所夫人还康健吧?”清正插嘴道,似有意打断三成。
三成气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转移到浅野幸长身上,继续道:“具体情况,还请令尊弹正少弼来讲。临终前,太阁令前田大纳言为幼主的辅臣,其余诸事都由我们几位奉行来处理,然后,太阁便归天了。”很明显,三成根本没把清正放在眼里。阿袖忽然一怔,因为清正眼看就要发作,垂到胸前的胡须明显在颤抖。意外的是,他忍了下去,更为沉默。
见此情形,浅野幸长忙道:“本来我们东军回来得应该更早,对吧,锅岛?”
“是。若不是西军撤退时,浪费了不少时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谈判取得些成果后再撤退,才耽误了些时日。”
幸长似乎在为小西辩护,不料年轻的锅岛胜茂反驳道:“恐是小西大人和宗大人认为,谈判不欢而散,会对日后两国交易大有影响。多亏了他们,东军才在烧毁了阵地之后,遭遇了那么多麻烦。你说对吧,主计头?”
清正的胡须又抖了起来,可这次却被三成抢了话头:“是啊,诸位的确辛苦了。今后每天都会有船去朝鲜交易……这都是诸将的功劳啊,我们会好好犒劳诸位。可是,大家还得辛苦坚持到来年秋天。”
“明年秋天?”胜茂不解。
“我还未告诉各位。太阁葬礼定于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后,诸位最好各自先回领地,好生静养一段时间,等秋收结束之后再进京……”说到这里,三成仿佛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已为大家备好膳食。由于尚在太阁丧期,所以只备了些简单的饭食。”说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孙女点点头,让二人为大家上菜。
阿袖先为清正上菜。在她看来,清正每次都被人抢了先,完全是由于笨嘴拙舌的缘故。她抬头看了清正一眼,大吃一惊:清正脸上,两道亮晶晶的泪线顺着须髯淌了下来,他在落泪,哽咽难言……
阿袖忽然听得三成发起火来。“秋收之后再进京,想诸公也会觉得更舒坦。到时三成会举行盛大的茶会,衷心地为诸公接风洗尘……”正说到这里,清正面前的食案轻轻响丁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把食案往外推出了两寸许。
阿袖认为是清正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动了食案。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惊。他立刻把两手放在膝上,用极低的声音道:“治部大人。”他的声音并未颤抖。
“你有何事,主计头?”
“我听说,前田大纳言作为幼主的辅臣,很是放心。可即使我们秋天受你款待,却也无法还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