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6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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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三成。师父……三成想您了……”
善说忙把三成扶住,然后二话不说把他扶进方丈室,道:“难道大人还不知,兵部大辅已到了井口,近在眼前了。”
“井口?”
“是啊。木本到长滨之间已经严密封锁,飞鸟难过。不只如此,听说从木本一直到六十多里之外的敦贺,过往行人都要一一盘查。”说着,善说随手把门带上,但他未说要三成怎样。
难道连这座寺院也无法藏身了?困惑顿时向三成袭来。“师父,您能不能先给三成弄点热粥。三成正闹肚子……大为不便。”三成强作笑脸,可善说似乎在思量什么,良久方道:“大人尚不知,便是今日,令尊、尊夫人,还有令郎,全都……自杀身故了。”说完,才把三成架到地炉旁。
“哦,城池陷落了……”地炉旁,三成强忍住腹痛,自言自语道,“是啊,或许是未亲眼看到的缘故,总觉得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总觉得善说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将的追逼下跑到家康处避难,家康不也宽恕了他吗?纵然让木工头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妇孺,家康难道也不能饶他们性命?他心中还残存着这种希望。
“哦,都被杀了?”
“不是被杀,是他们自己齐齐聚集到天守阁,放了一把火,轰轰烈烈自尽了。
“自尽了?”三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善说定在嘲讽他。父亲、兄长、妻儿都自尽了,他却还头戴破笠狼狈逃窜。三成低声笑了,“哦,这才是三成的亲人,死得好……但三成却还不想死,师父!”
善说不答,把粥锅挂在挂钩上,默默往里添水。
“师父有无止腹痛的方子?三成不能长时叨扰,还要赶往大坂。”
善说笑着点点头,起身去拿药。药似乎是高野山的“陀罗尼”。善说默默把药递到三成面前,重重叹了口气,之后就一言不发。
很快,粥熬好了,炒面也盛了出来,一成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仍觉得善说似有责怪之意。自己藏在这里,被村民发现了可怎么办?告示上说了,藏匿者一同问罪,或许,善说正在犹疑。
三成看着缩身凝神、听着外面动静的善说,道:“好像无人看见我。寺里的男仆和小和尚都不在吗?”
“早就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看来,师父早就预感到三成要来。”
“是……若让别人看见,唉!”善说忽然两手合十,恳求起三成来,“大人别怪老衲不通人情。这是寺院,什么人都可能来。”
“师父是要我吃完就走?”
“不,老衲已经把村里的与次郎太夫叫来了,大人可以到他家去躲一躲。”
“到百姓家中?”
“是。别人不敢说,只有与次郎平日里总是惦记着大人。他还说,大人若有难,他定会出手相助。”
“他果真这般说过?”
“是。在这一带,除了他,恐无人会施援手了。”
三成轻轻放下筷子,“好,请把与次郎叫来吧。”
善说掩好门出去了。三成闭上眼睛,仔细听着掠过屋顶的风声,风似是从贱岳方向吹来的。好不容易弄到粥喝,肚子还在咕咕叫,他一再告诫自己,进食不能超过两碗。
这片北近江的土地,既成就了三成一辈子的梦想,也带给他一生的苦难。三成出生于此,被秀吉公发现于此,平步言云的时光亦在此。当年贱岳一战,秀吉公有了掌握天下的机会,同时也为三成铺开一条连他自己都觉眼花缭乱的坦途……但近二十年后,又是这片土地在召唤着他,萧瑟的秋风让他回忆起当年贱岳的血雨腥风。秀吉公留下了“浪花之梦梦还多”这句遗诗后,与世长辞。对于耳边的秋风,三成究竟该如何去听,如何去看?他独自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了,妻儿也不在了。寥落此生,亲近之人都去了,只有他还在苟延残喘……若跟善说借一把刀,善说必很欣慰。他定会大肆宣扬,说石田三成乃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果毅地切腹。说不定,他还会悄悄为三成修建一座坟茔。可三成不会那般做,如此虚伪之行,他怎生做得出来?他是武士。只要他生命未息,就要和这俗世对决……
“大人……您还好吧?”外边响起敲门声,必是善说带着与次郎回来了。三成起身,打开门。
“啊,大人……”与次郎手里拿着一领棉袄,呆呆站在那里。他定是从善说口中听说了三成的狼狈,才特意准备了衣物。
“快进来,与次郎。”
“是。”与次郎应一声,一进门,连忙把三成搀扶起来,然后仔细把门掩好。
“大人,这些年来小人想死您了。”与次郎太夫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威望,为防万一,善说还特意带上了弓箭。
“与次郎,你是不是认为我施予了恩惠,就希望人报答?”
“大人言重了。大人有难,小人怎么能袖手旁观?我家后面就是山,山里有个谁也不知的石屋,是遇到盗贼或打仗时用来藏匿粮食的地方。请大人赶紧转移吧。”
单纯的与次郎太夫眼里噙满泪水。善说默默看着与次郎太夫,眼中充满不安和恐惧。一旦从与次郎口中走漏了风声,莫说是善说本人,整个村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三成接过与次郎手中的棉袄,默默换上。他想道谢,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刻意忍住。他想专心观察善说和与次郎的心境。善说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谊?与次郎又有多伤感?以冷峻的眼光来观察世人的真面目,这便是三成的习惯。这是个凡俗之人无法参透的世界,即使他落在敌人手里,眼看就要被砍脑袋了,也要亲身体会杀人者与被杀者的微妙心情。
“好了。走吧。”三成道。
“是。请方丈悄悄打开后门……”与次郎道。
“你说的那个石屋,离你家远吗?”
“有三四町远,在我家山地里,人迹罕至。”
“这么说,你要亲自给我送饭?”
“是……小人连家人也不想告知。万一有不测,我一人……”
“你不害怕?”三成飞快扫了一眼早已吓坏的善说,故意添上一句,“万一出现不测,可千万不要说出与方丈有关。你就说,我正要到寺院里来时,被你发现了,你便自作主张把我带到了洞里。你也可以说,是在我胁迫下,不得不把我领到那里。”
“大人哪里话?小人不会说出寺院,更不会说是大人逼迫。请大师带路。”
一番话终于让善说松了口气。他忙又带了些止泻的药,走在前头。“您把这些药带上吧。还请多多保重。”
“师父,我若是能够平安返回大坂,斯时一定为此寺捐赠七座伽蓝。”
“多谢大人。”
寺院后门便是山。一打开门,风声忽然大了起来,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在瑟瑟发抖。在贱岳附近,风中似多了些冬天的气息。
“请多保重。”
“师父保重。”
嘴上这么说,可三成连头都没回。他紧跟在与次郎后边,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赶到石屋之前,三成又蹲在路边拉了两次。尽管腹痛减轻了,但疲劳不断袭来,他只好走走歇歇。每当他坐下来歇息时,与次郎总会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一边认真观察周围动静,一边喃喃念叨:“要是来只野狗,汪汪吠起,可就麻烦了。”
“与次郎太夫,你难道就不后悔?这会给你带来危险啊。”
“小人不后悔。小人受大人重恩……”
“你真的认为受了我的大恩?”
“是。”
“我何时给过你恩惠?”
“当小人和临村太十郎因为柴山分界闹得不可开交,去官府打官司时,是大人惩戒了太十郎。”
“这也算是大恩?”
“是。那时若无大人的公正,我家就会失去所有的山林,沦得一贫如洗。”
“哦,公正也算大恩?”
二人一边轻声说话,一边绕过山脚。他们摸到石屋前时,不知与次郎太夫看见了什么,“嘘”了一声,立刻让。三成蹲下,自己则急跑了几十步,跑进了梧桐林。
“怎么了,有人?”
“没有,我刚才听见咯吱一响,但什么也未看见。”
“你不是说无人会来这里吗?”
“是。”
“你家中有何人?”
“除了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六口人。”说着,与次郎又猫腰仔细察看了一番,才走到石屋入口,轻轻掀起垂在门口的席子。
“露出灯光的话,可不得了,请大人先委屈一下。这里早就铺好了厚厚的稻草。今后,小人一定会亲自送饭来,请大人莫要叫别人。”
“我知道。褥子不错。多谢了,正所谓雪中送炭啊。我累了,你也赶紧回去吧,以免家中人怀疑。”
“大人……”
“给你添麻烦了。日后我……”
石屋很宽敞,约八叠大,左侧铺满稻草。与次郎出去后,三成低声笑了。此时,仿佛他已不再是戏中人,完全成了旁观者。
“三成,这样不是很有趣吗?”正当三成自问自答时,门口有了响动。“谁?与次郎太夫吗?”
但无人应声。
三成正要起身,一阵冷风嗖地吹进,接着便有人掀席走进来。
“谁?”三成轻轻问了一声,镇静得连他自己都大觉意外。
“是我……与次郎太夫的家人。”
“你是他的女婿?”
“是。”
“你看到我进了这里?”
“实际上……小人从寺院一直跟到了这里。”
“你有何事?”
“小人有事来求大人。请大人先收下这些东西。”说着,那人摸索着向三成靠近。三成并未感觉到一丝杀气,他在稻草上直起身,道:“这里。我在这里。”
“啊,这是大人的手……好冷。请大人快收下这些吧。”递到三成手里的,是一团软软的东西,还热乎乎的,一摸就知是饭团。来人道:“这是小人让做的,还特意让掺了黄豆面。大人先尝一个,剩下的好生放着。”
“多谢。你有两个孩子吧?”
“是的……另,请大人把这个也收下。”
“是什么?”
“一点心意。万一大人有急,这些钱或许能有点用。请大人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你是想让我收下这些东西就走人?”
“是。拜托了。我岳父确是世上难寻的好人。”
“我知……”
“像小人这般的,岳父还视为珍宝,说是上天赐给他的好女婿。故,小人不敢让岳父成为大逆不道的罪人。”
三成沉默。那人泣不成声,看来他未说谎,心中一定颇为苦闷。
“大人,岳父大人定想让您藏在这里。他坚信无人知道这个石屋,但小人知道,里正也知,不,其实大家都知道。需贮藏粮食的人家,都会有这样一个石屋。并且,今夜里正已下命令了,明日要带官差到各户巡查。若有人真藏匿了,最好趁今夜赶紧转移,或让其逃跑,否则,整个村子都会受到株连。唉,里正想得如此周到。”说着,那人坐到三成面前,呜咽起来。
三成一言不发。眼前这人究竟在想什么,究竟要做什么,不正是他一生都想弄明白的吗?
“我的岳父、我的妻儿、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受牵连。大人您躲过一劫还好,一旦不幸被……整个村子就会陷入灾难。大人,我求您了!趁天色未亮,我们赶紧逃离这里吧。我给您跪下了。”
“和你一起?你想把我带到哪里?”
“送您去湖上。”
“用船?”
“是。现在是晚上,无人看见,待平安到了湖边,您就藏在小舟里,小人把您渡过去。”
“不会有人发现吗?”
“不会。”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