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6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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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悦本以为家康会问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讲海外贸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问,光悦便不想提。
按针所言,家康为了补偿按针,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之事是否属实?五万两黄金可非小数目,光悦想到这里,顿时亦把大坂的事抛在了脑后。
“三浦先生定会是个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满对大人的感激,认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个非常守信之人。”
“将军大人,听说您给了他五万两黄金,此事是否属实?”
“嗯,对,船要修理,还得装上货物,这些黄金亦是必要。”
“可那时不正是关原合战前夕吗?”
“是啊,在那之后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户。”
“那时急需军费,怎会给他那么多金子?”
家康笑着摇了摇头:“光悦,你也认为我甚吝啬?不消担心,如今,这五万两金子都在起作用。”
“为何按针拿到那么多黄金,还是留在了日本?”
“当时事情并不顺利。那之后,我一心应付关原之战,把此事搁了起来。据说他们看到五万两黄金之后,想法产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额财富啊!”
“对,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想把黄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把黄金凑在一起,他们还可以出海,离开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当时,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只十三四,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户制造大炮,有的去了丰后,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则去江户。他们或致力于造船,或用心改良枪炮,绝未浪费那些黄金。按针也能教给我很多东西。”
光悦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预料到,若给他们五万两黄金,他们便会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万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光悦,要想导入新风,就不能吝惜金钱。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的区别就在于此。”家康突然呵呵笑了。
家康别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悦。以五万两黄金买下了三浦按针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识和智慧,这是洞察人情之后的手段,这让光悦多少感到不快。给了他们黄金,便会令他们分道扬镳,这种想法和做法诚无可厚非,但现在他扬扬得意提到败军之将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这让光悦甚是不快。但光悦不能沉默,“将军大人,小人听说石田三成对金钱也很淡泊,并未存下半分金银。”
“对啊,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样是节俭,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钱财都赌在了战事上,毫厘不剩。”
“是。”
“你觉得这种做法无妨?”
“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轻轻摆了摆手,继续道,“仗总有结束的一日,但这个世间没有尽头。最终落得一文不名,然后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乃不顾后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后世,才送给他们五万两黄金?”
“是啊,这是我留给后人的一件遗物,这才是我的初衷。”
“遗物?”
“是。要是战事爆发,不定我亦会战死沙场,但按针他们会留下来,他们的技术和学问会留下来。”
“是。”
“即便死去,也想为这个世间留下些什么,有无这种心思,方是决定人的才干和能耐的关键,你说呢?”
“将军大人,”光悦充满疑惑,“大人真是出于这种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无法。但如今,造船技术不是有了很大进步吗?”
“大人早就预料到了?”
“光悦,好了,那时我还在战场上呢,就连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说想给后人留下一件遗物。此非预料或算计,此乃德川家康向这个世间表达的谢意,亦是为人之道。”说到这里,家康似才想起来,道,“对对,我们是要说说淀夫人的事。在你看来,淀夫人和秀赖日后能够和睦相处吗?”
家康首先转换了话题,光悦也就不能再继续纠缠那五万两黄金了。
“大坂的事,你照直说。”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悦,休要再重复此前的话题。
光悦红着脸低下了头,“小人天性执拗,常自以为憾。”
“你是在说大坂的事?”
“将军大人恕罪。据小人在各处打听到的消息,二人的关系好像并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识之士认为,不如索性让夫人和秀赖分开,不再住在同一个城里。”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后还会不断发生龌龊。在荣局一事上,淀夫人会作出让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面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称病,几乎不再进城。即便进城,大小诸事也都由淀夫人亲信裁决,岂能容秀赖亲信说话?”
“秀赖还是个孩子,太小了。”
“这样下去,他便越发没了地位,要是不给淀夫人另寻一隐居之城,让她与他分开,丰臣氏日后必会大乱。片桐兄弟也常如此叹息。”
家康又转换了话题,“你果然拘泥于常理。”
“是,这一点小人颇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荣局一事解决了,也就无甚值得牵挂的了。况且,近日将会举行丰国祭,想必又会有些变化。”
光悦不言。已不必担心荣局,但大坂还有诸多难题。不管秀赖长到多大,淀夫人颐指气使的秉性无法改变。即使搬出日莲大圣人的训谕,丰臣氏内部也已分裂成两半。设若千姬及其身边诸人也卷入其中,事情便愈加复杂,倒不如下定决心将淀夫人和秀赖分开。要是秀赖身边无几个得力亲信,大坂城主便将永远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下。只是家康似并无心思理会这些。
“三浦先生还等着见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并不留他,“日后的事,还请你多多费心。”
光悦退下之后,家康凝神看着屏风,陷入了沉思。光悦看待事物往往一针见血,这次他的想法却让家康多少有些忧心。光悦看出的问题,正是家康所忧。秀吉将秀赖托与家康,让家康根据他的能力,给他相应的位置。即便秀吉不这般说,亦是理所当然。人只能为力所能及之事,别人帮忙终是隔靴搔痒。光悦明确地指出这些,家康甚至觉得一开始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悦越来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恶的敏锐。一旦分辨出来,便会毫不掩饰,直截了当把话抖出来。
家康无奈地笑了笑,对旁屋的本多正纯道:“正纯,你去告诉按针,可以了。”
“遵命。”正纯起身出去之后,家康又叫来卜斋,让他准备纸笔:“将按针的回答记录下来。”
“是。”
“我要再年轻一回!”
卜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的阿胜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这里。”他指了指胸口,接着道:“我是说,我得改变想法,让自己变得年轻,让众人看出太平和乱世之别。”
“大人高见。”
“我若不明确区分昨日和明日,就连正纯和正成等人,也会成为古董。旧衣服怎会有买主?”
“大人圣明。”卜斋毕恭毕敬点了点头,家康已开始思量别的问题。
三浦按针究竟能否听从安排,出使吕宋?若是二人之间无真正的信任,这很可能成为一次冒险。让他造一艘船,装上货物,出航之后,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针若想念故乡妻儿,径自回了西洋,不去吕宋也有可能。与其说这是一次巨大的赌博,不如说是家康与按针的较量。
阿胜夫人知本多正纯和司茶人会带三浦按针进来,正欲起身回避,家康制止了她:“阿胜,你留下。”
阿胜似有些吃惊:“不碍事吗?”
“不碍事。我和三浦接针的较量就要开始了,你也留在此处看一看吧。待他来了,你与他烟袋。”阿胜心领神会,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胜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强,家康因此叫她“阿胜”。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认领阿万夫人的第二个孩儿为养子。家康故意将阿胜夫人留下,一起会见三浦按针,乃是出于何种考虑?
“将军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针啊,久等了。来,坐到这边来。”
按针跪在门口,两手伏地,如古时的武士,毕恭毕敬拜过家康,“将军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给房中增添了一丝异国情调。
“按针,最近怎样,还是难忘故国吗?”
“是,经常梦见故乡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冈崎了,但在梦中却常常徘徊于少时生活过的骏府。”家康边说话边向阿胜递了一个眼色,阿胜毕恭毕敬把烟袋递给了按针。“来,吸上一口吧,按针。”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谢将军。”
“抽完之后,我们二人就敞开心扉谈谈。按针啊,倘若我说准你回国,你会沿哪条航路回去?”
问题有些突然,按针用他那双蓝色的眸子盯着家康,轻轻放下了烟管,“将军大人,您若许小人回国,小人想开辟在此之前谁也不曾走过的北冰洋航路,回归故里。”
“哦?”家康从心底里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开辟出来,对于按针来说,它安全而方便。但沿着那条路回去,似有损他威廉·亚当斯的自尊。
“按针,我原是想研习几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请大人尽管吩咐。”
“你的冒险,就是要为世间开辟新航路?”
“正是。”
“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么来着——效忠,是吗?”
“是,为了伟大的伊丽莎白女王,为了大英帝国,也是为了后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志向。可德川家康还想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是。”
“这条路并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条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针甚是感动,眼里散发着光彩,“将军大人的鸿鹄之志和主的志向乃是殊途同归。”
“人们跨越重洋交易,绝非为了战事。”
“大人明鉴!”
“战事是由那些不明战事目的的愚蠢之人发起。”
“正是。”
“聪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开心扉,享受互通有无之乐趣,便能得到满足。”
“是。”
“但现在这个世间,远非如此。为了争得眼前薄利而丢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针不断拍膝。这个蓝眼男子的刚直,多少让人联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现在脸上。
“按针啊,在你看来,南蛮人和红毛人之间的争端,难道不愚蠢吗?”
“诚然非常愚蠢。同样信奉主,却非要分成两派,相互争斗。小人以为,这其实是恐惧新事物的旧势力发起的愚蠢战争。”
“按针啊,你想不想与我协力,共同在世间开辟一条将人与人联结起来的航路?大家所寻并非战争,而是可以互通有无的喜悦。此路总有一日得有人去开辟,若非如此,你们好不容易开辟的海上航路,wωw奇Qìsuu書còm网恐怕只能成为通向战争的道路,你说呢?”家康眯起眼,观察着按针的表情。
按针的脸孔愈红了,心中燃烧的火苗似乎蹿到了脸上。“大人圣明。”他毫不犹豫道,“本来,轮船乃是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从何时起,它便被用于战争和侵略。倘若还不纠正这个错误,便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为有了船,便会导致流血;因为有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