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第7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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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夜色已经降临,四周漆黑一片。
“掌灯。事情已谈完了。”
在昏暗当中,真田隐岐守再次钦佩地拍着膝盖,“幸村还真不是偷袭就可以攻下的。”
“是啊,咱们正面进攻。幸村不是生来就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是自信过头。这也是他最像父亲大人的地方。
“总是一副温厚仁慈之态。”
这时,一名年轻的近侍端着灯走了进来,隐歧守忙站起来,“松仓大人也该从城里返回了。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虽已是夜间,我还是得赶紧去拜访他。”
也不知真田隐岐守是如何对松仓丰后守说的,总之,不久之后,松仓就返回了江户城的西苑,拜见了家康,然后径直从江户出发,沿东海道西上,从自己的领地大和进入纪州,造访了真田幸村隐居的九度山。此时已是庆长十九年正月过半。
九度山地处高野山之北,纪川南岸。穿过大桥向南乃是一个缓坡,登上缓坡向右,便是一片沐浴在阳光里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座高大雄伟的楼阁,马厩成排,似为昌幸所建,让人难以想象这里竟是流放者的居所,简直如城郭一般。在来到此地的途中,松仓重正听说了两件大事:一是关于正在京都频频捣毁洋教堂、流放传教士的大久保忠邻的移封之事,江户已有决断——侍奉了德川三代的大久保一族的栋梁,因有瑕疵,便被剥夺了小田原城主身份。
忠邻出小田原城的时候,似已隐隐知道了这种处分。他想把家康强留在城里直谏,便是主因。时代变了,现在已非主从同在三河同甘共苦的时代,已不允许家臣我行我素了。恐念其祖上尽忠尽职,家康才留忠邻一条性命。但是一想起为人忠厚的忠邻从所司代那里听到处分时的义愤之情,松仓重正心头就闷得慌。
与此相比,对于另一件事,即高山右近、内藤如安等人在加贺被捕,松仓倒不是特别在意。不过,那两位估计也能保得性命。因为松仓早就听说,尽管高山右近也曾多次受到来自大坂城的邀请,但他却始终对使者说:“当前不能战。”并一直奉劝大坂应尊奉信仰,维护太平。
松仓丰后守重正心情沉重地走到大门前,使劲清了清喉咙,对着门口的—个年轻人道:“烦请通禀真田先生,说松仓丰后守在归领途中,顺道探望久未谋面的老友。”年轻人是一个俊美少年,还留着额发,估计是幸村的儿子,松仓亦未刻意问其姓氏。
“知道了。请您稍候。”
可是,那名少年进去之后,却迟迟未出来,而是幸村本人出来相迎。
“哦,真田先生,本人久未回领内,今日特到高野山来参拜,在回来的路上,忽欲一见先生。”
但幸村并没立刻把松仓让进屋内,只是平静地看着比他年长的不速之客,道:“那就请大人在此说说来意吧。”他脸上既没有笑容,也不觉有多冷漠,而是透着一股温和。
松仓重正闪着双眼,嘴角浮起了微笑,“先生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柔中带刚。怪不得您把令兄的亲笔书函都给退了回去。一看这份固执,就明白了。”
但幸村依然面不改色,“这么说,大人此次前来,是与家兄有一样的事?”
“一样……不,准确说,是得到了伊豆守授意。不仅如此,纪州的浅野氏,以及其他人,也有此意,正好又忆起与令尊大人的交情,也想到他灵前进一炷香,故前来相扰。不知这样是否唐突?”
幸村脸上再也挂不住,一下子红了,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羞愧。他道:“既是祭奠亡父,作为儿子焉有拒绝之理?快快请进。”
“哈哈!”重正豪爽地一笑,脱了鞋,“尽管安房守已经仙去,但九度山风光依旧,真是可喜可贺啊。”
“让大人见笑了。实际上,最近来自各地的访客络绎不绝,迫不得已,只好一律谢绝。”
“哦?这么说,您已决意要赶赴大坂城,遂谢绝与德川有关诸人?我想,这种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吧?”
“是啊,嘴长在别人身上,世间的传言谁也阻止不了。尽管如此,由于兄长的不懈努力,亡父和幸村方被允许隐栖于此,成了禁闭之身。”幸村语气变得坦率,把松仓丰后守让进了厅里。
进入客厅,丰后立刻跪坐在紧挨壁龛的佛坛前,一副专为祭奠亡友的样子。奉上香,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先父定也十分欣慰。”
“据传,大御所听说大坂的使者造访了九度山,脸色都变了,恐不久之后就会挥起老拳了。”
“哦?”幸村佯惊道。
“当然不是畏惧先生。恐怕他以为令尊还健在,怕那些人拉拢令尊,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哈哈!”幸村第一次笑了,“不致如此,大御所并不那般胆小。实际上,大坂的使者在得知父亲故去之后,甚是失望。”
“哦?从大坂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自称受大野修理亮密令前来的渡边内藏助。”幸村表情平和,淡淡答道。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丝毫感觉不到一点隔阂和愠怒,而是处处显示出友好与豁达。
“左卫门佐,听说你把令爱嫁给了伊达家臣片仓小十郎的嗣子?”松仓丰后故意问道。
“是,片仓一向照顾真田一门。”幸村淡然应道,“听说本多佐渡守正信大人幼男,乃是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大人的养子。”
“正是。大御所大人总想把此次之乱圆满平息下去,可周围人却一味散布谣言,故意为难你。也就是说,你把令爱嫁到片仓家,仅仅这一事,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哦?这倒是头一次听到。究竟有些什么样的传言?”
“这……说是真田左卫门佐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决意要进大坂城,与关东相抗,依据便是结了这桩亲事。”
“真是岜有此理!片仓大人与大坂究竟有何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此次的骚动规模甚大,不只涉及洋教信徒的问题,还与德川内讧搅在一起。片仓与松平上总介忠辉之间,片仓与将军之间……”
“哈哈!”幸村大笑,“看来世人总喜无中生有,居然会有这等传言!”
“传言说,始终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来往甚密的,有已故去的大久保长安、现正在京都的大久保相模守,以及上总介大人的岳父伊达政宗……据说那些人都会加入大坂一方呢。这样一来,大坂居中调度者左卫门佐,必须首先搞好与伊达氏的关系。”
“哈哈,这样一来,自然就有把女儿嫁给伊达氏顶梁柱片仓氏一事了?”
“是。因此,本多父子自不能袖手旁观,遂立刻把手伸向了上杉氏,把上野介最小的兄弟,送到直江山城处做了养子。”
“若再令上杉氏与大坂接近,可要出大事啊。”
“左卫门佐!”
“哦。”
“既然说到这里,我想你必已明白鄙人的意思了。请恕我直言,目下你一念之间,立时可致天下大乱,决断当需三思!”
吐出了真心话之后,松仓丰后把烟丝盘拉到身旁。幸村的脸色仍无变化,他恐是从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些了。他仔细思量片刻,竟说起与此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来:“看来,幸村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回,兄长似是误解了此事。”
“你说什么?”丰后不禁把烟管从嘴里拿出来,急道,“误解你了?”
幸村微微笑了,“大概幸村还不会如父亲所想那般,总希望这世上战事不止,还欲孤注一掷加入大坂一方。”
“嗯。”松仓丰后急躁地敲着烟斗,“这么说,你并无那样的考虑?”
“幸村并不认为父亲的想法有差。关原合战时,先父与幸村同在上田城阻拦了现今的将军进军。但幸村的打算,却与那时的豪赌有些不一样了。”
“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未考虑过要加入大坂一方了?若是如此,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上,我乃是受隐岐守所托,并在西苑接受了大御所嘱托后,才来贵地。大御所说,绝不能让左卫门佐进入大坂城。他已令纪州的浅野严密监视,暂时还不至于有事。他也嘱托我,面晤真田之后,务必要把一事转达于你,就说,你若不去大坂,他将会在信浓给你加赐一万石,希望真田兄弟二人能和睦相处,为太平盛世建功立业。”
松仓丰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幸村的脸却再次涨红了,“请等一下。大人似误解了幸村的意思。”
“误解了?”
“不错。幸村不会像父亲那般赌,但也未说不入大坂。”
“你……你……你说什么?你已经答应要去大坂?”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我亦未答应,但是,也未拒绝……”
“左卫门佐,既然如此,就给伊豆守和隐岐守个面子,也给鄙人一个面子,万不可轻视关东,请尽快决断!”
松仓丰后话犹未完,幸村就反问道:“丰后守大人,这么说,您觉得幸村不去大坂城,战事就打不起来了?您有确切依据?”
“确切依据?”
“正是。幸村现在还未决定要去大坂,却又不能不进城。幸村心里烦恼啊。”
“这就奇怪了,听你的意思,你已经明白,即使入了大坂,大坂一方也会落败。可是,虽知如此,却还要为丰臣氏殉葬,你难道欠着丰家义理吗?”
“唉!若不如此,先父那‘世上战事不绝’的想法就成了笑谈,父亲就会沦为山贼野盗之流。幸村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听幸村如此一说,松仓丰后不禁呆然若失。
幸村究竟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松仓丰后糊涂起来。他喃喃道:“这么说……这么说,你明知大坂一方会落败,却还必须加入?”
幸村没点头,而是叹了口气,微笑道:“大人还不明吗?”
“不明!令兄伊豆守担心你,作为骨肉兄弟,自是理所当然,可大御所的话里,也蕴涵着非同寻常的意味啊。”
幸村不言,他知自己心中有多矛盾。他不恨家康,相反,他尊敬家康,敬其罕有的度量。即使兄长信之乃是本多忠胜的女婿,入了德川一方,但自己在关原合战时为德川强敌,能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已足令世人意外……若是秀吉公或信长公,会如此对待自己杏?每当想到这些,幸村就对家康充满崇敬。家康甚至还答应,此次只要幸村不与大坂同途,便要立幸村为大名。这种雅量,天下何人能及?此乃神佛心怀。但愈明白这些,幸村便愈是心苦。
“看来你还是不能明白大御所的苦心啊。”
“丰后大人。”
“若不能明白,我此次前来亦无用了……恕我告辞。”
“松仓大人,幸村只想跟您说一事。”
“还有何事?”
“烦请大人只将这一言转告大御所和兄长:无论是否有幸村,此战都无法避免。”
“哦?”
“想必大人心里也隐约感受到了。想消灭战事,把这个尘世变成一方净土,只是大御所的夙愿,但战事断不会从这个世上灭绝,父亲的断言里蕴涵着真道。”
“但这与眼前的事有何干系?”
“唉!战事必至……一想到这些,丰臣之主的悲哀就历历在目。幸村无法忍受这些。”
“这更怪了?”
“是啊。寻常世人怎想得通?幸村正因为这般想,才把兄长的亲笔信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松仓大人,若这世上的战事无可避免,与其打赢这场战争出人头地,幸村宁可把这一杆六文钱的旗帜,赠送给可怜的遗孤,与他一起战死沙场。”
松仓丰后目瞪口呆,他终明白,此方为幸村真心!幸村将自身的荣华、子孙的富贵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