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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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他除了孑立门外,对着店里的玻璃窗照见自己饥馑的面孔,只能看
着青年作家与新闻记者在里面聊天,饭店当然也不允许他进去的。这个繁华
都市所拥有的一切娱悦与华丽,每一件动人性情的东西,乃至于最短的小憩,
都与这位住在莱斯堤居尔街顶楼上的苦修士无缘。
只有“小达伯来恩”——对这位苦修作家偶尔有点兴趣。这位以批发铁
器为业的可敬的商人是巴尔扎克家的老朋友,他常主动关怀这位可怜的文学
人。渐渐地,他们结成了忘年交在孤独的作家和老人之间。这位可敬的市民
对文学怀着崇高的敬意,尽管他只是位城郊小贩。他经常在结束了一天铁器
买卖的刻板业务之后,领着年青的作家去看场戏,法兰西剧院就成了他的礼
拜堂,每当这种晚上,总要饱吃一顿再去欣赏拉辛华美的诗剧,这无疑是对
感恩戴德的作家的身心补充。
小达伯来恩每周都要艰难地爬上他的被保护人的阁楼,以陪着巴尔扎克
浏览拉丁文练习来自修。巴尔扎克在自己的家庭中看到的只是一钱如命的吝
啬本能,还有一点小资产阶级的小野心,在小达伯来恩身上,他看到的是无
形的巨大道德伟力——像小达伯来恩这样的中产阶级平常人物是经常从这种
伟力中找到活力的。这种活力,比任何一个职业演说家或者枪手们身上显现
出来的,都纯洁得多。后来,巴尔扎克在《毕罗多·恺撒》中吟诵《群歌之
歌》赞颂诚实的市民生活时,他满怀感激地向第一个支援他的人致敬,为此,
他特加了一节。正是这位朋友理解与解决了他青年时踌躇不决的痛苦,以他
“既不纹怖又不夸张的实实在在的同情心”。在那位谦和平易的皮易诺尔律
师的性格中,我们可以明白地看到小达伯来恩的影子。尽管日常琐事囿狭了
小达伯来恩的眼界,但他比巴黎的人群、比文学批评家、比世上常人早了整
整十年认识到巴尔扎克是个天才。
内在的犹疑使巴尔扎克痛苦万分,小达伯来恩虽然时常能够弛缓他表面
的紧张性,对此却束手无策。巴尔扎克必须不顾一切,在几周以内完成《克
伦威尔》。所以,他疯狂地写啊写,太阳穴悸动,手指发烧,迫不及待的疯
狂爆发了。然而,每当他消除疯狂,清醒过来——这对一个缺乏良师益友、
早创未就的青年是可怕的东西——他又会产生种种困惑,对于自己,对于自
己的才干,对于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作品。他经常扪心自问:“我的能力够吗?”
他在一封信中恳求妹妹不要再给他任何赞美,以免使他迷惘:
“我以手足之情恳求你,今后再谈到我的作品时,千千万万不要再说‘挺
好的’,收起一切赞美的话,只要指出我的缺点。”
年轻人的锐气决定了他不会生产任何平庸或陈旧的作品。“滚得远远的
吧,油腔滑调。一个人只有成为拉辛或格莱彻那样的伟大人物才行!”
的确如此:每当他置身于自身文学才干如燃起的熊熊烈火中,他总认为
他的《克仑威尔》是卓越不群的,而且他经常自豪的宣称:“我的悲剧将会
成为国王和法兰西民族的传世之作。一定要用惊世的杰作打响我的头一炮,
否则我的生命只有搁置在这试验的沙滩上!”
但是,另一种绝望转眼打来:“我已经发现自己缺乏足够才干。因为这
个问题,我的困难就无法逾越了。”他的整日苦干的确能在转瞬之间归于灰
灭。因为在艺术面前,苦干算不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个天才抵得上全
世界的劳力!”越是悲剧近于完成时,他越是怀疑他是否能成为一部杰作或
是一堆废纸,因此他也越苦恼。
不幸的是,《克伦威尔》变为杰作的希望是越来越小了。这位作家走错
了路,他根本不知道天才该走什么道路,又没有良师益友为他指导,那更糟。
他以自己一个不诸人情世故、不晓舞台技巧的人,再添上那份还没成熟的天
才去写悲剧,尤其是诗体悲剧,那没有比这个更成为悲剧的事了。对于写韵
文,他毫无天赋这一点他应该有自知之明。他的诗——包括残存至今的几首
诗——糟得令人无法卒读,那就毫不足怪了,对于他热情奔放的天性来说,
十二缀音诗的格律句法、整齐抑扬的节奏所要求的恬静、谨慎、隐忍的气质
是最相违拗的了。这于僵化的形式凝固了他的灵威源泉,而他着力于追求的
古典雅韵的悲剧也就变得死硬、重复与空乏了。他的构思和创作只有在笔跟
不上他的语言和思维,即他灵魂高举之时才能喷涌。从一个形像跳到另一个
意像,他的想像雄浑瑰丽,这远不是讲求格律声韵,讲求创意奇巧的诗体所
能羁绊的。
巴尔扎克为了取得自由和名声,忙着写完他的悲剧,也就没有功夫去分
析自己的气质,只是尽快涂完他那乱七八糟的十二缀音诗的诗句。他一心想
着尽快结束这件事以便让命运给他做一个裁决:他究竟是一个天才,还是应
该象家庭所希望的那样回到律师事务所的火炉房。经过四个月饱含艰辛的劳
作,一八二○年的一月份,草稿终于完成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在亚旦岛
的朋友家中稍添一点、完成最后的修正、五月份,他回到维尔已的西,已经
完成的稿本躺在羞涩的行囊中,只等向父母宣读它。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已经
走到面前。巴尔扎克·奥瑙利的身上能否出现一个法兰西以至全世界的新天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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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问题孩子”带着他押韵的悲剧来到充满无法压抑的好奇心的他
们面前。情况已经有所转机。家庭财政状况略有好转,家庭间关系也稍为融
治。这应该归功于他所钟爱的妹妹,罗尔,结成了一门高贵的婚姻——一个
姓德·苏维尔的家道小康的土木工程师,令人高兴的是,他还是贵族出身,
他闯过层层难关,居然一分钱的债都没负,奥瑞利的坚忍使他虽道忍饥挨饿
之苦而使家庭有所感动,这种成就本身就是巴尔扎克的特性的明证,奥瑙利
放弃法律事业上大有前途的工作是源于偷懒的说法,在一部已经完工的,长
达两千行的稿子面前,在他写作中消耗的纸张面前烟消云散。达伯来恩关于
这位年青人的艰苦生活的诚挚描述,更使父母怀疑自己苛待儿子是否由于天
知的癔测而产生的。倘若能在法兰西剧院进行一场首次演出的话,那么这也
可算是巴尔扎克家族和萨郎比那家族的一种共同荣誉,真是这样的话,那么
在他倔犟的背后,还是很有潜力可挖的。这样居然使他母亲对奥瑙利的剧本
都产生了今非昔比的兴趣,她竟答应帮他认真抄写一遍,这样可以使他在公
开阅读之时不为稿本上千头万绪的修改所累,以免丧失它所应有的动人心魄
的巨大力量和效果。这是奥瑙利生平第一次在家中提高了地位。
五月里在维尔巴黎西略带家庭庆祝气氛中,举行了判定奥瑙利是否拥有
那分天赋的公开朗诵。为了使评判结果更为广泛和客观公正。他的父母除了
新女婿德·苏维尔,还邀请了几位颇有影响力的朋友,这当中有一位纳克卡
尔大夫,他后来成为巴尔扎克的医生,也是巴尔扎克的生死之交和一个颂扬
者。小达伯来恩当然不能放充他被保护人的首次表演,为此他特地从巴黎坐
了两小时的车——一辆咕咕作响的老式马车——赶来。
这是一场奇特的首次表演。家里郑重其事地把客厅里的家具重新作了摆
布。圈椅摆成半丹形,大家渴求地坐在他面前,他的双亲,常年患忧郁症的
萨郎比耶老外婆,罗尔和她的丈夫——尽管他对于十二缀音诗知道得并不比
其他人对他的桥梁工程知道得多。在他们当中,纳克卡尔大夫高居上坐,因
为他是王家医学会的秘书,还有小达伯来恩。两个可能不太专心的小孩——
劳伦斯和亨利坐在他们后面倾向。我们羽翼未丰的年青作家就坐在这群既不
是专家,当然也没有充分经验的听众面前,一张桌子放在他前面,拿着稿本
的小白手不知该放哪儿才好,他修饰了一下外表,大堆茂密的乱发被从前额
梳到后头,象个狮子一样。像在寻找一个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一样,他那
失去智慧火光闪烁的小黑眼珠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来扫去。“第一幕,
第一景。。”他开始犹豫不决地念着,可是,很快他就加快步伐念了下去,
立刻,十二缀音诗汇成一股洪流,如万斛泉源,澎湃而出,汩汩而鸣,声韵
如流波一样滑进安静的会场。
那些在场的人们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记录,特别是这次长达三四个小时
奇特而有纪念意义的表演及其效果。我们无从知晓年迈的萨郎比耶外婆能否
在此间保持他头脑的清醒,也不知道两个小孩是否在查理一世被砍头以前就
去睡觉了。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这些听众在这场持久的表演后,对于马
上就给奥瑙利的天才下一个广泛而有代表性的并且客观公正的判断感到窘
迫。无论是一个外科医生。一个铁器供应商,还是一个年青的土木工程师、
一个年迈的军需商,都不是为一部诗体悲剧优劣作出权威判断的合适的批判
家。刚才听到的这么一个称之为戏剧的物件,到底是他们自己无法接受还是
它就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这个疑问使他们厌烦而不敢贸然决定。鉴于大家对
此不敢确定,德·苏维尔建议把这部“新索菲克利”①——象奥瑙利自我标榜
的那样——的作品提交给一位权威去评判,对此,当初在昂得律先生——他
工业学校中教纯文学的先生手下上课引起了他的回忆,这位先生曾创作不少
诗体喜剧,大多都曾上演。他打算周旋其中。因为这是一位颇受人称道的文
学史教授,同时又受聘执教于法兰西学院,所以,毫无疑问地,他是最合适
的评判人。
上等资产阶级最容易被打动的就是官衔。这人既然是大学教授,又执教
于法兰西学院,他一定握有绝对权威的判断力。于是,巴尔扎克夫人携女儿
亲赴巴黎参谒这位先生,并恭敬地向这位自得的教授呈上了儿子的作品。教
授当然很珍惜她们的请教,因为这么一来,就唤起了一个被人所遗忘的事实
——他是一个为人所称道的作家。他对巴尔扎克悲剧的评语一直为世人所公
认。他认为这个剧本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我们应该归功于他的,还有他没
有用最后判决的方式起草他的评语,否认奥瑙利的文学才华。在给巴尔扎克
夫人的信中,他委婉写道:
“我非常不希望使令公子失望。但我还是认为他能够比写作悲剧和喜剧
更好地利用他的时间。倘若他能够使我高兴地来看我一次,我必然会向他解
释清楚我的意思,告诉他研究文学的方法,不需要以写诗作为职业,他将从
文学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巧妙合理的诉衷使奥瑙利父母心中升起一点火光。如果孩子确想致
力写作,又有什么不好呢?不管怎么样,一个青年人,坐在写字台前总要比
在咖啡厅里闲逛,在浪荡女人堆里鬼混要高尚一点,省俭一点吧。但是,这
必须如昂得律教授所正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