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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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宣南诗社──清嘉年间成立的一个诗社,是清代维新运动先驱者的组织。林则徐曾短期参加过该社的活动。
林炳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十分佩服老讼师的这一番见解。可不是么,现放着大红顶子不要,现搁着大把银子不捞,却偏偏爱管那些八竿子扎不着的闲事儿,这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又是什么呢?自己刚中举人,还没有出仕,在这个财字上,还沾不上边儿;就是有朝一日当上了官儿了,这个官儿怎么个当法,也还大有讲究大有学问。自己学武以来,严守师训,在色字上头,视为畏途,绝不涉猎,那是假话;偶尔高兴,逢场作戏,间或有之。为的是怕掏空了身子,废了武业,所以倒还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百事之首。成亲几个月来,对瑞春的人品相貌,也还满意,更不曾在家室之外有过非份之想。只是今天看了那宗宝货,开了眼界,才知道男女之间,闺房之中,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乐趣。可见自己活了二十四岁,也算有了妻小,却依旧不解那罗那里,连夫妇一章都还没有深知个中三昧,岂不是也跟这位吏隐山隐吏一样的食古不化,不通人事?
看起来,这位衙门里出身的老讼师,在大地方走动过的,见多识广,毕竟比在林村小地方教两句诗云子曰就消磨了一生光阴的老学究要高明干练得多。别的先甭说,头一样人家就不像老塾师那样假道学,动不动就把孔圣人请出来教训人。这几年来,自己也跟村子里那些胸无点墨的乡巴佬一样,总拿老学究当作是跟圣人一样圣明的圣人,什么事情都去请教他。如今回想起来,岂不是问道于盲吗?打今天起始,有什么大小事情,宁可多跑几十里路也要到县里来找老讼师请教,却再也不去找那个满身酸气的穷塾师了。想到这里,再一次离座向老讼师连连作揖称谢说:
“听世伯适才一番高论,真比读十年书还要收益多多。看起来,这个吏隐山的什么隐吏,竟是个上不应天时,中不得人和,下不合地利的那么一个倔老头子。这种人生在天地之间,不单上抗朝廷,下害生民,还害了自己,害了子孙。像他这样的人,书读得不少了,官运也还算亨通,如能多少随和一些,进则博一个步步高升,有当朝一品之望;退则落一个家财万贯,为子孙后代挣一份儿万世不败的基业,比什么不好,何至于弄到回家来靠亲友接济靠自己种田才能吃上饭?这样的人,也确实值得我们后生小辈们作为前车之鉴引以为警惕的了。只是这样的怪人,应当嗤之以鼻,不去理睬他才是,老世伯却怎么还这样敬重他,把他写的字挂在厅堂正中央呢?”
老讼师听林炳问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芜尔一笑,手捻着下巴底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拖长了尾音故弄玄虚地说:
“文章的妙处,就在这里。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一番话,为的你我两家是三代的世交,通家之谊,不分彼此,说的当然都是肺腑之言,不带半句冠冕堂皇虚情假意装潢门面的漂亮话的。在这间房间里,我给你说财色二字是天下两宗至宝,这是妙法真传,只能秘而授之。在外人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中,却只能宣扬不贪财的才是耿介之士,不爱色的才是人中豪杰。不单要说自己不贪财不爱色,还要在一切场合大声疾呼地痛骂那贪财的人是祸国殃民的蠹贼,骂那爱色的人是无耻下流的淫棍。反过来,对那些真正不贪财不爱色的傻瓜,却只能在心里悄悄儿地骂他,嘴巴上还只能恭而维之,礼而敬之,口口声声要拿他做榜样,要普天下的人都来学他。用一句圣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和而不同’,也就是外和而内不同的意思。既然如此,县里现放着这样一位四海闻名的忠介之士,哪怕在心里骂他个狗血喷头呢,口头上也还得奉承他几句。因为他是个不爱财出了名儿的人物,你要是跟他有些来往,不就显得你也是这一派中人,也是个不爱财的高士了吗?”
老讼师说到这里,小讼师再次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天下有两种人是不怕别人说他爱财的:一种是商家,一种是娼家。商家贱进贵出,娼家迎新送旧,为的都是一个钱字。官场中的人呢,却又最怕别人说他爱财。干我们这一行的,骨子里明明是要钱,嘴巴上却要说是维护国法,伸张正义。碰上那好办的案子,明摆着非赢不可的官司,苦主又实在穷得噹噹响连裤子都穿不起,我就不收他一文钱,白给他写呈子,还帮他走门路,说人情,待到官司一完,他就会到处宣扬,什么为民请命啊,不为银钱哪,什么好听的说什么。这样的事情做他个三五回,我的名声不是就扬出去了么?”
老讼师频频点头,终于回到了本题上来:
“说起这幅中堂,你是不知道,为了请他写这两个字,费的力气和口舌可是真不少呢!这个老头儿,为的他有这么一段叫人肚里骂嘴里夸的故事,又写得一手好字,近年来岁数大了点儿,写字的时候手发抖,写出来的字,哆里哆嗦的,反倒显得更其苍劲有力了。脾气呢,还是那么倔。人都爱他的字不是,他倒偏拿糖①:高兴的时候,看得上的人家,一个钱不给他也写;赶上他心里别扭,或是他瞧着人家别扭,就是把一座金山搬来放在他面前,他也懒得动笔。你是知道的:我们缙云李氏,本是李阳冰公的后代,翻开宗谱,一代一代地倒上去,这个老头儿不单跟我同宗,还是我的族兄呢。阳冰公本是陇西成纪②人,生四子,伯讳拣,世居成纪,仲讳援,阳冰公吏隐③本县时留居缙云,不过这一房无出,没有后人传下;叔讳拯,世居台州李村,今天缙云的一支,就是从李村迁过来的;季讳操,阳冰公迁当涂令时留居当涂青山,后分徙安徽繁昌。三百年前,他祖上讳鍵④的和敝祖上讳鋕①的,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又是先后登科同朝为官的两榜进士。只是沧海桑田,几经变迁,传到我和他这一辈儿,已经是家道中落,彼此都式微了。小时候,我们俩在一个学塾里读过书,我家食指繁多,入不敷出,考了两场,也没能进得了学,看来仕途无望,不如趁早另谋生路,就弃文学吏,承人荐到令祖任上,多蒙提携,倒也衣食无缺,日子还算混得下去。这个老头儿呢,头一场县府院试,就一连考了三个案首,少年得志,自以为自己是个旷古奇才,必有大用,也就更加醉心科举,当尽卖绝,也要博一个正途出身。总算是老天爷没有亏待他有心之人,我在令祖任上听说他殿试中了一甲第三名进士,也着实替他高兴过一阵子。谁想到他做了官了,少年时候那种颠狂、不随和的秉性不单没见丝毫收敛,反倒脾气越来越颠狂,办事越办越出格呢!令祖告老还乡,我也不愿在公门中惹是生非,就跟令祖一起离任回到本地来混一碗清闲饭吃。第二年,这个老头子也从京师里奔回来了。照我想,宦海浮沉二十多年,又当了那么大的官儿,总该有几十万银子带回来的吧?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更何况吏部是六部之首,是个最红火的衙门呢!真不会想到他混了这二十多年,竟不如我,像个花子似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族人们一者为他多少有些名气,二者也不忍心看他流落街头,纷纷解囊,替他筹款买地造屋。那时候,我李某人看在好歹是族兄的份儿上,尽管我自己也是刚支起锅台来,可是在他的事儿上,既没有少出钱,也没有少出力。不过这种人天生成的倔脾气,到死也改不了:刚有一碗饭吃有一块瓦盖,就六亲不认了。我几次三番在家里备了酒饭,又亲自登门去敦情他驾临寒舍来小酌,想等他酒足饭饱之后大笔一挥,让我也借他一点儿名气。谁知道这个老小子不识抬举,不是说胃口不好吃不得酒肉,就是说腿脚不便出不得家门,到了儿还是连我家的门槛儿都没有迈过一次。我呢,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凡是我惦着要办的事情,不办成了,我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香。这老儿又是个好歹不懂的古怪家伙,手长在他身上,他愣不肯写,我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当年他回乡来暂且栖身的那家亲戚头上。这家亲戚,也是我们的叔伯兄弟辈,当年为这老儿敛钱盖房置地,就是由他发起,由他经手,我出的一份儿钱,正是交给他手上的。如今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情去求他,总不好意思驳回吧?我给他送了一桌酒饭的银子去,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把这位老先生请到家里去为他自己写一块坟面石,顺便再替我写张中堂。果然这个老头儿拂不开当年承人照应的情面,酒足饭饱之后,另一张桌子上早已经纸墨停当,老头儿蘸得笔饱,一挥而就,不费吹灰之力。再拿出两张宣纸来,求写一轴中堂,老头儿也慨然答应,提笔拂纸,正要挥洒,我那位亲戚这才说出是我转求的意思来,要他上款落我的名字。后来听说老头儿当时一脸的尴尬相,写是真不愿意,不写又难拂情面。迟疑再三,这才写了‘旦白’这样两个大字,任怎么说,死活就是不肯落上款。反正中堂挂在我家里,落不落上款还不是一码子事儿吗?字都写了,连这么个顺水人情都不会送,这个老头子,也实在是太不懂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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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拿糖──明明能干而不肯干,故意慎着以求某种代价。
② 成纪──汉置县,宋改置秦州,即今甘肃天水。
③ 吏隐──是“隐于吏”的意思。封建时代的士大夫自以为怀才不遇,当不上大官,只能混上个小官吏,就以“吏隐”自居,实际上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
④ 李鍵──字廷守,明代缙云县人,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进士,官四川参政,著有《五经正义》、《性理明解》、《二十一史汇纂》、《赐养堂集》等。
① 李鋕──字廷新,明代缙云县人,万历二年甲戌科进士,官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赠太子太保,著有《三朝奏稿》、《三游诗稿》、《乐泌堂文集》等。
说到这里,客厅里的大座钟又“噹噹”地响了起来,告诉大家说,天色已经是戌正了。刚才只顾听老讼师说那吏隐山隐吏的乖张行径听入了神,不觉着吃完饭又已经半个时辰过去。算起来,小讼师媳妇儿进衙门去也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怎么这早晚了还不回来呢?是礼送炸了,还是讨价还价讲不定准码子?要不然,是留在衙门里过夜了,她可是知道家里有人坐等着听她的回话呀!
心里正在狐疑,那钟声打到第八下,也就住了,随着这最后一声钟响,白布门帘儿一掀,像微风荡漾中的一朵儿荷花似的,步履轻盈地飘进一个人来,婷婷娉娉,扭动着腰肢,晃荡着耳坠,连脖子带下巴颏儿都是一步一扭的,笑眯眯地飘到了林炳跟前,两手在胸前一拢,娇滴滴地说了一声:
“有劳叔叔久等了。”
进来的正是小讼师媳妇儿,身上却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一裹圆斗篷,衬着她那红润白嫩的脸蛋儿,丰满婀娜的身段儿,显得越发的标致,越发的动人了。在她身后,还跟着那个小丫头子,手里还捧着那条印花包袱包的一个匣子,好像比送去的那盒鼻烟略为小些。“是不是收下了鼻烟,却把鼻烟壶给退回来了?”林炳心里纳闷儿,赶紧站起身来,正想发话,跟脚从门外又进来两个二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