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4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提起这只银项圈儿,还真有些来历:他妈生下他还不到一个月,就打发他爹赶集的时候到壶镇大桥头找赛神仙算一算生辰八字,看五行缺什么不,好在起名字的时候斟酌用个相当的字眼儿补上①,再看看有什么相克的,该忌讳什么。对于这些讲究,他爹的主张一向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在条件能及的范围内,不妨从俗。不想赛神仙一排八字,说是五行倒不缺什么,要紧的却是恰好逢上岁破星值年,有凶神恶煞相冲,只怕多病多灾,难于长大。他爹听了犯疑起来,问有解法儿没有。赛神仙说可以用百家锁锁上试试。什么叫“百家锁”?就是由一百家人家出钱打一只银项圈儿把孩子锁上,一直要锁到十八岁长大成人了为止。
……………………
① 迷信的说法,五行短缺什么,可以在起名字的时候补上,如缺木的多用林、森、松、柏等字;缺金的则用金、银、钢、铁等字。
他爹半信半疑地提一只口袋,跑到左近几个村子里挨家挨户讨米要钱,自己又凑上几吊钱,给本忠打了一只五两重的银项圈儿,从满月那天戴在脖子上起,十几年来就没有摘下来过。今天走到了这一步,除了卖掉它,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什么凶神不凶神,恶煞不恶煞的,他才不信那一套呢!主意拿定了,走到掌勺师傅跟前,抱拳当胸拱了拱手,笑嘻嘻地称谢说:
“大清早儿地给你们店里添乱,实在对不起得很。我这里还得给你们添上一份儿麻烦:我只顾赶路,走得慌张,忘了带钱了。好在我脖子上带得有一只银项圈儿,实足五两重,总也还值十几吊钱。麻烦你们给兑开,找我几两散碎银子,一路上我也好用。”说着,就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儿退了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掌勺的师傅没想到好人倒做出不是来了,大清早的碰上了这样一位啰唣客人,收他的吧,一顿汤泡饭最多不过十几二十来个钱,算起来还得找他十几吊,柜上还没开张,哪儿来那么多钱?不收吧,掌柜的那里又不好交代。只得说:
“这事儿我可作不了主。这样吧,我把掌柜的给你找来,你自个儿跟他说去好了。”当即让跑堂的伙计到后面去把掌柜的请了出来。
掌柜的是个瘦小干枯的红眼睛老头儿,眯着眼睛,好像挺怕亮光。听掌勺师傅说明了原委,斜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本忠,这才接过那只项圈儿来,踱到临街阳光底下,眯缝着眼睛察看银子的成色和银楼的字号,又用牙咬了咬,转身到柜上取出戥(d ěn ɡ等)子来约略戥了戥,这才一手拿着银项圈儿,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拖长了嗓音唱着说:
“银项圈儿一个,实重四两八钱三,成色九五,合纹银四两五钱八分九,按每两白银折合制钱两吊算,共合九吊零一百七十八文钱,除去饭钱三十文,当找钱九吊零一百四十八文。”
本忠虽然只有十六岁半,可是买卖往来银钱出入上的事情,也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听家里大人说:早在道光二十年以前,一两纹银才换钱一千六百文;到了道光二十五年,白银外流,银价上涨,一两银子能换出两吊钱来;咸丰年间,银价逐年攀高,一两白银可以换到两千二三百文;同治以来的十几年间,银价总在两千三四百文上来回晃,哪儿有两吊钱一两的银子?这不明明是蒙小孩子吗?再说,首饰能和白银一个价么?一听饭店掌柜的这样狠心,伸手把银项圈儿一把抓了回来说:
“我的项圈儿实实足足五两重,一分也不少,成色是十足的纯银,卖给你,得按首饰给价,多少也得给几个手工钱。我出门赶路,也不能背着十来吊钱在身上。如今一两银子合几吊钱,咱们不去说它,五两的首饰换你五两碎银,外找我二百文手工钱得啦!单给我铜钱,我不卖!”
掌柜的见这个孩子不好蒙,赶紧换了一副面孔,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你这个孩子好不懂事,一只磨光了的旧项圈儿,哪儿还有算手工钱的道理?我要买项圈儿,买个新的不好?实话告诉你说,这种旧东西,肮里肮脏的,只能剪断了,装在倾银罐儿里当杂银重铸一遍,不收你手工钱,就算对你客气啦!我们一家小饭店,要钱,倒还能凑出几吊来,要银子,可是一钱也没有。你一定要银子,呆会儿等钱铺子开门了,你不会自己去换吗?我们柜上的戥子,可不是私造的,我这里要是戥过了四两八钱三,你到哪里戥去也多不出一分一厘来。你要是觉着不上算,不妨拿到当铺里去当当试试,要能给你八吊钱,那才怪哩!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拿去悄悄儿地化过了也就算了。你要是拿到当铺里去,让人家给认出来了,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你就后悔都来不及啦!”
掌柜的话音儿刚落地,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店堂口响了起来:
“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拿过来我看看!”
随着话音儿,晃进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来,白净脸皮,约莫二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豆灰色大绸长衫,外面罩一件玄色坎肩儿,绷得紧紧的,显然是太小了,前襟还有一片油腻在闪闪发亮,好像在向人夸耀主人油水吃得多似的。
掌柜的见是这位公子驾到,立时三刻换了一副面孔,口称“二少爷”,点头哈腰地又是请安,又是让座儿,亲自捧过水烟筒来给他点上,这才站在一边儿嘻嘻地笑着说:
“大清早儿起来,不知道冲撞了哪方煞神,还没开张呢,来了这位小爷们儿,吃了我两碗肉丁饭,却又没钱,要拿这个不知打哪儿弄来的银项圈儿折账。我给他一戥,明明是四两八钱三,他偏说十足五两,要我找他五两纹银外加二百文手工钱。二少爷你想想,我活了这半百年纪,老家雀还能让小家雀给赚了去?”
那位二少爷眼珠子滴溜乱转地打量着本忠,听掌柜的讲完,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说:
“哈哈,老天有眼,这真叫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祖宗荫德!祖宗荫德!你说,你戥过这个银项圈儿,真是四两八钱三吗?”
掌柜的赶忙哈腰说:
“我亲自戥的,平平准准四两八钱三!”
这位二少爷喷出了最后一口烟,拔出水烟筒的铜哨来,“噗”地一声把烟灰吹落在地上,把白铜水烟筒重重地在桌上一顿,顿时变了脸,指着本忠大声说:
“好哇!昨天我家里打箱底翻出一只银项圈儿来,打算拿去当几吊钱使。取戥子戥了,不多不少正好是库平四两八钱三。戥完了放在桌子上,赶我上里屋去找了块包袱皮儿回来,项圈儿转眼间就不见了,让白日撞给捞走了。今儿个正想找算卦的给算算落在哪方了,不想鬼使神差,也是我祖上积德,偏偏在这里碰上你这个贼骨头,真是冤家路窄。得啦,上苍有好生之德,想你也是为饥寒所迫,才起了盗贼之心。我黄二少爷网开一面,只要赃物归来,也不把你送到官里去究治,还不妨跟你交个朋友,刚才的一顿版,就算我黄二少爷候了。识事务的,还不快把赃物交上来给我滚!”
本忠正和红眼睛掌柜的争执不下,不想斜刺里钻出一只三花猫来竟想独吞。本忠年纪不大,却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不慌不忙,一手把银项圈儿藏在背后,一手指着这位黄二少爷说:
“别忙,就算这个银项圈儿是你家的东西,你倒说说,这上面都有什么记号?打的又是哪家银楼的戳记?到底多重?说对了,我双手捧给你,说得不对,你得在这儿把话儿说明白;要不,咱们不妨找个说话的地方把话儿说说清楚。”
黄二少爷一看本忠小小年纪说话却透着厉害,不是那种一唬两唬就晕头转向的主儿,不觉老羞成怒,打算软的不行换一套硬的。说话间腾地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本忠就骂开了:
“小王八羔子!二爷赏你脸你不要脸,还敢在二爷面前犟嘴!二爷家里像这样的破项圈儿少说也有百儿八十个,谁记得清都是谁家的手艺又有些什么样的记号?想必是你小兔崽子把我的项圈儿偷走以后看了个仔细,反倒来审我。看起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石柱街黄二少爷的厉害!”说着,扑过来就想抓本忠的辫子。
这一招,在武术里叫做“顺手牵羊”,一旦辫子让人抓住了,就只能乖乖儿地听人摆布。本忠从小就跟刘教师练过拳脚,能把这个破绽卖给他?见那小子来得鲁莽,也不答话,左手拿着银项圈儿,右手在他伸过来的胳膊肘儿上轻轻儿地只一点,点得那小子浑身酸麻,龇牙咧嘴地正想把手缩回去,不想本忠又趁势一把抓住了往怀里一带,脚底下再使个绊儿,咕咚一声,那黄二少爷立刻就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差点儿把两个大黑门牙都磕了下来。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痛得那小子双手护住辫根儿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
两个伙计听掌柜的想用两吊钱一两的贱价收买本忠的银项圈儿,心里已经愤愤不平,凭空又钻出个青皮少爷来,不问青红皂白葫芦提一口咬定这个银项圈儿是他家失窃的赃物,只怕本忠要吃亏,可又做声不得,赶看到本忠用一只手就把当地最叫人讨厌的泼皮黄二少打倒在地,还扽得他杀猪也似一通狂叫,不觉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竟就这样了得;喜的是今天总算为石柱街镇上受过黄二少爷荼毒的人家出了一口恶气;忧的是只怕这个孩子今天惹下祸来,难出石柱街这个镇子了。本忠提起一只脚,踩在那小子后心儿上,顺手捡起他那条二尺来长的辫子来缠在手上使劲儿一扽。
掌柜的见打倒了二少爷,知道自己更不是本忠的对手,直给两个伙计使眼色打手势。两个伙计瞅着二少爷嘻嘻地傻乐,假装看不见,掌柜的一时间没了主意,一边跺脚,一边直着脖子叫街似地只顾嚷:
“救人哪!打坏人啦!出了土匪啦!”
他这一喊不打紧,霎时间从店里店外跑进十几个人来,有过路的人听见喊声进来看热晌的,有院子里住店的人听见喊声出来看分晓的,顿时把这个小小的店堂挤得严严实实。
掌柜的见进来的人多了,胆子也大了,眯缝着的红眼睛也张大了,忙走到众人面前唾沫星儿四溅地叙述这一场纠纷的前因后果。大伙儿一听这个小小的孩子是个贼骨头,吃饭不给钱不说,还逞强撒野动手打人,谁不生气?就有几个好管闲事的人吆喝了几声,打算拔刀相助。
正乱间,忽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三十多岁年纪,穿一身白土布对襟小褂儿、靛青的裤子,脚上穿着草鞋,头上戴着小笠帽,一副地道庄稼汉模样,上前一把抓住本忠,开口就说:
“小弟,你怎么跑到这儿跟人家打架来了?大夫请不来,你也得赶紧回家来报个信儿啊!娘在床上躺着不放心,又打发我出来找你。还不快放黄二少爷起来好说话!”回头又向四周抱拳拱手说:“诸位莫怪,我这小弟弟昨天出来请大夫,一天一宿没回去,家里都急啦!我这里正四处找他呢!有什么事情,都由我担待。诸位有事请方便一步,咱们有话儿慢慢儿说。”
那几个正想上手的人见有本家大人出来作主了,也就没敢动手,且看这人怎样发落。本忠一看来的这人好生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向着自己来排解打圆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