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2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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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愁云低,
一片片的落叶满阶前。……
也不知是仲秋晚风吹入怀呢,还是天阶夜色凉如水,随着这低沉的歌声,刚才席上那种闷热烦躁的空气逐渐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凉意,把人们的意境带到了“秋风萧瑟落叶飞,愁云凝聚压低眉”的凄凉秋景中去。接着歌词中唱到了孤雁南飞,世态炎凉,情薄如纸,接着乐曲一转,从景物转到了歌者自身:宝珠取过琵琶,了丁冬冬地弹了起来。她弹的是古曲《旱天雷》。
谁复有真心?
谁复有真情?
不过是见你青春美貌,
供他片刻的赏心,
片刻的留恋!
春去秋来,
谁来管你,
一年老一年!
尾声在琵琶的抡指拨弹下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细,终于在余音缭绕中收尾结束。看歌者,已经是两行热泪如宝珠点点,挂在腮边了。
范学丹见自己的顶老触景伤情,唱了一支哀叹身世的悲歌,生怕主人不悦,趁座中诸客还在沉思的工夫,赶紧把面前的残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
“婉转歌喉,不减当年,只是过于悲切了些。我这里说四样白:头场雪,二场霜,妞儿的屁股,新刷的墙。就此交令儿吧!”说完了,就手把盘子里的不倒翁一拧,就坐了下来。
那不倒翁又转动起来了。客官们一者为范学丹所说的四白而绝倒,二者都注视着酒胡子,惟恐它跟自己对上了面。于是欢笑夹杂着怪叫,把刚才宝珠制造出来的悲伤凄凉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不倒翁转着转着,速度渐渐变慢,于是客官们的情绪又突然高涨起来。不希望它在自己面前停下的,大声喊着:“转,转,再转!”希望它在别人面前站住的,都高叫着:“停,停,停下!”
这酒胡子在五芳斋居住有年,交往过的达官、贵人、名士、才子、富商、巨贾,不知凡几,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早已经变得十分刁钻古怪,既不在人们希望它停下的地方停下,也不愿意转向人们要它面对的人前面,却偏偏在不叫也不喊的本忠面前摆了两下身子,就一动也不动了。
令官见不倒翁跟本忠相上了面,不明白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客官是少年老成呢,还是上不得台盘的嫩雏儿,就笑着说:
“这酒胡子倒也作怪,偏偏找上刘老板了。别看他个儿不大,可是胡子一大把,权力比我这个令官还大。没得说,刘老板,该你接令儿啦!”
本忠既然已经入境随俗,这时候酒胡子找上门儿来,也难以推托。好在今天席上行的是俗令,用不着高深的学问,也不吟诗作赋,一篇故事,几句笑话,满能打发的了,就正了正身子,不慌不忙地开口说:
“酒胡子找到了我的头上,只好遵命听令儿。我就来说一段我家乡的旧事,聊以塞责吧!”说着,端起酒杯来呷了一口,接着说:“前明年间,我们温州出了个张阁老①,在朝为官,权势显赫。看看年纪越来越大,不能不告老还乡了。恩准归隐的那一天,他对皇上说:‘老臣故乡的宅第,破旧不堪,已经无法居住,求万岁赐点儿地基,另建一所吧!’皇上说:‘你打算在哪儿盖新房?要多大的地方呢?’那张阁老当即打开一把画有温州城地图的折扇,对皇上说:‘老臣一家,能用得了多少地方?皇上只要在这温州城的地图上随便画个圈儿,就满够老臣用的了。’皇上依言拿起硃笔,随手在折扇上画了个圈儿,又批了几个字。张阁老捧了折扇,谢恩退出。回到温州,就指着皇上硃批的御笔问知府要地基。知府一看,皇上画的那个圈圈儿,没占去温州城的一半儿,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这是皇上的御笔硃批,谁敢违拗抗旨?只好派出衙役隶卒去按图划界,把界内的老百姓统统轰了出来,让张阁老营建府第。就在这块地盘上,张阁老大兴土木,盖起了亭台楼阁,修起了假山水池,养上了鱼鸟花草,把个张府起造得比皇上家的御花园还大。为了他一家人,成千上万家人家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有亲友可投的,投亲靠友去了;那些无处可去的老弱妇孺,只好流落街头,沿门乞讨;年轻力壮的,只好出卖力气,替张家做工。等到府第盖好,花园修完,这拨年轻人依旧无处可去,就一哄上山当了山大王。过不了几年,张家仗势欺人,强取豪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越来越多,上山入伙儿的人也就越来越众,到了儿还是让这帮山大王给打进府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一座比御花园还大的张家花园,连人带房统统烧杀得干干净净。这就是我们温州府的一段实事,也是为富不仁者应得的下场。我的掌故说完了,红姑娘,有劳你高歌一曲,咱们干杯交令儿吧!”
……………………
① 阁老──对内阁大臣的尊称。
本忠的掌故讲完,大家就事论事地发挥了几句,感叹了一番。马伟禄见是该着红云出场了,赶快又敲起了锣边儿,要看好戏:
“刘老板是远客,大概还不知道红姑娘是我们秀水十三楼中出名的才女,不单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件件精通:吹箫弄笛、弹筝拨阮①得心应手,就是拆白道字⑤、顶针续麻③这些玩艺儿,也是无所不知。更有一绝,最善于当筵合笙④,随口唱来,妙处横生。今天酒胡子既然找到了她的头上,要是还唱老调儿,可作不得数!”
……………………
① 弹筝拨阮──弹拨古筝和月琴。
② 拆白道字──是一种文字游戏,把一个字拆开,变成一句话。
③ 顶针续麻──是一种联句游戏,以上句末一字作为下一句的开头。
④ 当筵合笙──在宴会上即兴编唱诗词戏曲。
当本忠接令儿的时候,红云就在琢磨着该唱些什么了。在本忠面前,她绝不肯唱班子里学的那些淫词浪调。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唱什么呢?听宝珠刚才唱的《旱天雷》,无疑那是在悲叹自己的飘零身世,由此她也想到了自身的悲苦命运,于是默默无言地取过三弦,丁丁冬冬地弹起了过门。那纯熟的指法,那激越的乐声,立刻吸引了座中每一位客官,顾不得说话,都静下来听红云的高超技艺。等到人声完全寂静以后,红云轻拨丝弦,漫舒歌喉,用她那一口十分纯正的苏白,唱了起来:
荡子一别,忽忽已过三年。烟花女儿,暗暗自怨自怜。登楼凝望,只见远山近水;荒野漠漠,不知路途几千。山则苍苍,与烟云兮一色;水则涓涓,与斯人兮相隔。只翼涕泣,不见游子来归;孤雁悲鸣,振翅彷徨南飞。秋风不清,落花聚而飘散;秋月不明,夜莺栖而震惊。满腹愁思,相见不知何日;寒秋月夜,怎不对景伤情。露湿庭草,霜封阶石,坐视衣肥,转看腰细。行云似罗,日昏昏而落山;流水生波,风凄凄而回还。相思相望,妾无回文之锦①;行人行路,君有遗弃之心。愁敛翠眉,鬓飘蓬而紊乱:啼漫红粉,心疑惧而哀叹。已矣哉,秋风起兮黄叶飞,春花落兮离人悲。春迟迟兮犹可至,君杳杳兮终不归。
……………………
① 回文之锦──回文诗是一种循环可读的诗,晋以后顾盛行。最早的回文诗,相传为十六国前秦安南将军窦滔的妻子苏蕙所作。窦与宠姬赵阳台一同赴任,遗苏蕙在家。苏蕙想念丈夫,织锦回文,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字,纵横反复,皆成文章,名叫《璇玑图》。
红云拨弦悲歌,音辞凄楚,真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一字一泪,声泪俱下。合座为她的凄怆歌声所动,虽然琴音止,歌声歇,大家却依旧沉浸在凄楚哀怨之中,欢乐愉快的气氛为之一扫,半晌间谁都没有说话。“座中落泪谁最多?温州少年青衫湿”,为之洒下了点点同情之泪。令官见姐妹们人人动容,客官们个个蹙额,就连范学丹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频频摇头,连连叹息,急忙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试图扭转这沉闷的局面:
“唉!要说红姑娘的身段儿模样儿,又有这样的才艺,即便不是万里挑一,也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了。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子无才才有德;像她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偏偏又为造物者所忌,堕落到风尘之中,就已经够可怜的了,怎禁得起再受轻薄儿的欺骗?这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的吧!我劝红姑娘不如看开些,不要为此过于伤心。糟践坏了身子,受罪的还是自己,那负心的男子又何尝能够替去一分一毫?倒不如趁着年纪轻轻的时候,多攒下一些缠头,往后有合适的男子,早日从良;没有合适的,也可以自赎,那才算是正经主意呢!今天欢会,叫你们唱两支曲子侑酒,从宝姑娘那里起的头,就唱这眼泪鼻涕的哀哀之音,难道要我们大家都跟着哭鼻子,闹一个不欢而散不成!本令官起令儿之先,没有申饬明白,不算你们违令儿。下随的人,只许拣那兴头欢乐的曲子唱,谁要再唱这种伤心丧气的词曲,那就是故意违令儿,本令官可要重罚不饶了。刘老板快干了门杯,准备交令儿吧!”
本忠强咽下半杯残酒,说了四句交令儿:
“我借红姑娘一个红字,就说四样红吧!那是:火烧的云,宫里的门,剃头的柜子,接血的盆。”说完,拿起不倒翁来,只轻轻一捻。
由于用力不大,那不倒翁转得并不快,摇摇摆摆地只转了三个圈儿,就越来越慢,终于对着马维禄就要停下来。范学丹一看酒胡子要照顾马大掌柜的,大声叫好,连喊:“停,停,停!”马维禄见酒胡子要跟自己相上了面,连喊了几声:“转!再转!”可是酒胡子不想动了,最后摇摆了一下,终于完全停了下来。马维禄搔搔脑袋,不等范学丹挖苦,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就言归正传──显然他是早就有所准备了的:
“咱们嘉兴府地面,要说寺院,可不算少。刚才范大相公说的是三塔寺,现在我来说说血印寺。这个血印寺,年代比三塔寺还要久远,名声也比三塔寺要响亮得多。这血印寺,本名济善寺。自从北宋的两个末代皇帝徽钦二宗被金兵掳走,康王赵构在南京即位,这就是南宋的高宗皇帝。后来金兀术领兵渡过长江,高宗皇帝先由南京逃到苏州,再由苏州逃到嘉兴,就在这善济寺临时驻跸①。不久,金兵沿着运河从苏州又追到嘉兴,高宗皇帝仓惶中逃往杭州,来不及把嫔妃宫女们全带走,她们只好改扮成民妇模样,躲在善济寺里。金兵攻破了嘉兴,四出抢掠妇女财物,来到了善济寺门前。寺里的主持法清大和尚只身一人站在山门口阻止金兵,口口声声宣扬寺院是佛门圣地,不可在此擅开杀戒而多增罪孽。凶残的金兵,哪里肯听他的说教?只怕连他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呢!那莽撞些的,不由分说,抡刀就砍。法清和尚身中数刀,一手摁住了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手比比划划,仍在宣讲释迦教义,声色俱厉,振振有词,赤手空拳,御敌如故,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金兵中有个小头目,懂得几句汉话,居然被他的勇敢精神所感动,一声令下,金兵们纷纷离去。法清和尚用他鲜血淋淋的血手扶着石板门框,直到金兵走远了,这才放下手来,踣然倒地。从此以后,这个石板门框上就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血手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血手印越洗越鲜明,再也洗不下去了。嫔妃们辗转到了杭州以后,向高宗皇帝奏明经过,当即由高宗皇帝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