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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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牂牁(z ān ɡ ɡē赃歌)──汉代郡名,在今贵州省。
老学究一时高兴,只顾卖弄才学,演说稗官野史,不单把两个相差一百多年的人拉到一个朝代来,还把汉武帝使司马相如通西南夷这件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叫吕慎之一把当众逮住,只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发直,人发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浪对于这种闲是闲非一向不感兴趣,所以尽管心中明白,嘴里却不愿多说。如今见吕团总点到了自己的头上,不说两句难以交差,就来一个“王顾左右而言他”:
“老夫子熟读经史,哪有不知道蔺相如是赵国的上卿,司马相如是汉代名士的道理?只不过故作颠倒,以博诸君一笑罢了。说起蔺相如这个人来,论者总以为他怀璧入秦,抱璧睨柱,终至完璧归赵;及会渑(miǎn 免)池,秦王击缶(f ǒu 否)以辱赵王,蔺相如又欲五步之内以颈血溅大王这两件事以为奇行伟绩。以愚意论之,蔺相如之奇,不奇在他不屈秦王,而奇在他屈于廉颇。蔺相如明知秦、赵两国实力悬殊,势不为敌,居然采用这种剑客侠烈的手段来对付秦王,实为孤注一掷的下策。一旦决裂,就会招来杀身辱国之祸。幸亏当时秦王意在创伯,效齐桓公不杀曹沫①故事,蔺相如才能幸免于难。所以说,他的成功,不过是以下策侥幸取胜,实在不足为奇也不足效法的。而值得称奇并可以效法者,倒是他的屈于廉颇。单单屈于廉颇,也不足奇:要是一味退让,势必养成廉颇愈益骄横;将相不和,法令不行,一旦秦兵压境,谁去破阵杀敌?为此蔺相如一面步步退让,一面申明大义,廉颇听到蔺相如的退让是先国家而后私仇,是出于公而动于情,从而悔悟到自己的骄功使气,终于上门去负荆请罪,芥蒂冰释之后,两人从此结为刎颈之交,文武相济,将相同心,共保社稷,齐御强敌。后世国无贤相,文武猜忌,不是文的设奸计削武将兵权,为社稷毁坏长城;就是武的动刀兵陷国家忠良,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古为将的不免失之粗鲁,只要有一颗耿耿忠心,就是良将,居功傲众,不过是白璧微瑕,其罪责还在于为相者驾驭无方,引导乏术。评价蔺相如,要是单单夸完璧、争击缶,而不效法他先公而后私的御将之术,岂不是本末颠倒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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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曹沫──春秋时鲁国人。齐桓公伐鲁,与鲁庄公会于柯。曹沫以匕首劫齐桓公,尽数夺回鲁国的失地。事见《史记》。
在壶镇这一带,吕慎之也算得是一个当过高官、见过世面的人物了。在他的眼里,根本就看不上刘浪这样的山村拳教师。照他想,就算刘浪会两套拳脚,教出一名武秀才来,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要论真功夫,比起那些使枪弄棒、光会耍嘴皮子却没有多少真本事的教师爷来,也不见得就强多少。尽管他实打实地果真教出一个武秀才来了,但那应该是林炳勤学苦练的结果。刚才自己当众给了老学究一鞭,意在显一显武人肚子里的才学,并不在老秀才之下;至于顺便请问一下刘教师,并不是他虚怀若谷,不耻下问,真心求教,而不过是信手拈来,随便拉个人替自己捧场罢了。没想到刘教师不卑不亢的一席话,不单没有给自己捧臭脚,倒替老学究开脱,打了一个圆场;而接着借题发挥的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解,不禁耳目为之一新,因此不得不重新估量起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拳教师来:听他说话的简洁,神态的从容,见解的独到,措词的稳重,绝不像是个庸碌等闲之辈,不由他不刮目相看。地方上有了这样的能人,谁知道是祸是福?自己身为团防局总办,担负着绥靖地方的重任,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儿,对眼前这个人,可得进一步摸清他的来龙去脉。于是他脸露笑容,装出一副十分钦佩、十分景仰的神情来,笑呵呵地欠身致意说:
“刘教师的高论,果然独树一帜,不同凡响。尤其是论及武将傲功,罪在首辅,真乃卓识高见,可谓推倒一世之陈腐,开拓万古之新篇,非龙门司马①不足与方驾,兄弟心悦诚服。对于蔺相如的奇功善策面临强敌,刘教师已经剖析得明明白白,兄弟叨教匪浅,获益良深。只是适才老学究故事中提到的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用侯生之计盗虎符夺晉鄙之兵以救赵,兄弟尚不能评议其功过。洞察灼见如刘教师者,胸中想必早有定论,未知能不吝有以教我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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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龙门司马──指司马迁。据《汉书·司马迁传》:龙门是司马迁的出生地,因此后世以“龙门司马”称司马迁。
从吕慎之那滴溜乱转的眼睛中,从他那言谈话语的神态里,刘教师觉察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言论,已经引起了这位在籍军曹的注目,如今正在旁敲侧击地进一步考察自己的所言所行。刚才的那一番言语,并无触及到禁例,不过锋芒过于显露了,也容易招徕疑忌。如今四海动荡,人心思变,有见识的人,不是冲杀出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就是缄口若钳,装聋作哑,不在古人的是非善恶上多所争执,只求在安闲静谧(m ì密)中度过一生。自己虽然怀着凌云壮志,愿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下过功夫,出过力气,但是累遭挫折,也知道自己缺乏回天之力,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后人的身上了。再说,“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面对眼前这一帮浑浑噩噩的蠹虫,一个个都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逐臭之夫,只知谋私肥己,狺狺(y ín 银)争食,跟他们去讲正义,说为公,不是言非其所,对牛弹琴么?不过老军曹既然已经出了题目,又点到了自己名下,自己刚才还发过一通与众不同的议论,再要拿几句人云亦云的闲话去搪塞,一则无法令人置信,二则也非自己的一向行藏。好在议的是古人,只要就事论事,不借古讽今,谅也无关紧要。略一思索,也就抱拳还礼,欠身作答说:
“吕团总十分过奖了。刘某不过是一介武夫,功名不就,浪迹江湖,自幼未读经史,即便偶而从坊间买几本史话看看,也不过消闲而已,哪里谈得上评议古人,令人齿冷?方才所说蔺相如不屈于秦王而屈于亷颇一节,无非是大胆刍议,姑妄言之,实在有辱雅听。说到信陵君魏无忌夺兵救赵,论者大都因侯生能为信陵君策划计谋,称其为高士;而因信陵君能用侯生之计以救赵国及其姊平原君夫人而称其为贤公子。以鄙意论之,魏国与赵国不仅是郎舅之亲,而且是唇齿之依。魏之不可以无赵,有如赵之不可以无魏。当时秦之所以不及攻魏,因有赵国蔽其前;而秦之所以不能破赵,也因为有魏国盾其后。赵立而魏存,赵破而魏亡,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常理。要是公子能为魏王剖明二国相依相扶的利害关系,想魏王当能以社稷存亡为重,立即派兵出救赵国。然而公子没有办到。不是未谏,却是谏而未听。因为他一不能破魏王畏秦之心,二不能言明赵破则魏亡的因果关系,三不能为二国黎民百姓免遭涂炭而救赵,却因平原君夫人为其胞姐而救赵,则其救赵实出于亲族之私情而不是出于为国为民为公。谏不听,于是退而用侯生之计:先窃如姬之符,后袖朱亥之鎚,终夺晉鄙之兵。以鄙意论之 ,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虽然击败秦兵,仍是过大于功,实不足取。嗣后秦兵伐魏,信陵君力却秦兵,或可以少赎其罪。不过若没有毛公薛公动以危词,责以大义,晓以利害,信陵君必不返魏,魏王也必然无计退兵,唯有坐视其啸兵上党,饮马两河,掘魏氏陵寝,烧大梁宫室,与赵国俱亡而已。
“由此看来,窃符夺兵以救赵,实在是侯生之过;而力却秦兵以救魏,则是毛、薛二公之功。然而史笔偏颇,却令侯生之名与信陵君俱显,而于毛、薛二公无传。以愚意衡之,人称魏公子救赵为贤,不若称魏公子救魏为贤;以侯生之计陷信陵君于不义为 高士,不若毛、薛二公劝信陵君救魏为高士。此外,自昭襄王以来,山东诸侯能以兵力胜秦师者,实在不多,独有魏公子无忌两战皆捷:一次为救赵大破秦兵于邯郸;一次为救魏大败蒙骜于河外,其中一支追至函谷关方罢。由此可见,信陵君有胆有略,且又善于用兵,要不是忿于谗言,沉湎于酒色,郁郁不得志而终,战国七雄逐鹿中原,究竟鹿死谁手,还得重新估计呢!──胡批乱评,信口开河,不过聊助一笑而已,请吕团总教正。”
吕慎之没有想到刘教师对战国的史实了如指掌,随便点一个题目,都能够任意发挥,侃侃而谈,不但言之有理,而且还不落前人窠臼。细听他话中的意思,虽则立论与众不同,不过并没有超越于纲常之外。尤其是他历数信陵君的过失:为私而忘公,舞智而乱法,矫令以行事,暴力以夺权,不但中肯,而且恰当,一扫前人的陈腐之见。这样的人,有勇有识,分明是良将之材,但时运不济,不能不屈处山村,当一名拳教师以糊口,也就够潦倒落魄的了。照此看来,他说的信陵君怀才不遇,壮志不酬,又何况不是自况之叹呢?这样的人,如果使用得当,实在是皇家之福;要是默默无闻,与草木同朽,则是皇家之失;万一天生其才而不得其用,误入歧途,跟官府地方上作对起来,岂非皇家之祸?今日酒筵之上,不便深谈,好在几天以后,壶镇团防局将举行一次考校,选拔头目,何不借此机会把他拉去,一者找机会怂恿他下场露一手,亲眼看看他到底有多少真本事;二者可以深入一步仔细盘问,摸清他的实底,如果确实有些真才实学,愿意报效朝廷,不妨把他请到团防局里来当个教习,先让他为地方上出一膀子力气,往后有机会再推荐保举出去,也算得是为朝廷物色到人才,以报浩荡皇恩了。万一发觉他心怀异志,也可以及早设法除去,防患于未然。主意定了,一面连连击掌,一面手拈髭须呵呵地笑着说:
“刘教师高论,纵横奔腾,一泻千里,振聋发聩,淋漓尽致,真可谓心细如发,眼大如箕,洞察如烛,立论如凿,确实与众不同,听之令人忘倦,真乃英雄所见,千古如出一辙,痛快痛快!刘教师要不是熟读经史,对战国局势了如指掌,焉能融会贯通,发扬光大,言前人之所未言,一扫两千多年来的腐儒陈见?有如此见识,方许读史;也只有如此大智方许论史。兄弟浅薄,管窥蠡测,相去实不能以道里计。今日幸识尊颜,启我茅塞,开我智窦,堪慰生平宿愿。只是酒筵之上,不及畅谈,诚为憾事。三日之后,壶镇团防局将有演武之举,兄弟斗胆,敢请刘教师过敝处小住数日,一者有劳协助评判,并点拨团勇们刀枪拳脚;二者一早一晚便于聆教,恭听纵论古今。如蒙不弃,请满饮此杯。在座诸公,亦请各干一杯以为贺!”说毕,亲自提起酒壶来替刘浪斟满了。
在座的贵客,大都是经济中人,对这样的高谈阔论感兴趣的并不多,巴不得他们另约时间去侃去聊。一见吕团总举杯,大家都离座擎盏相贺。
事已到此,刘浪就是不想去,也由不得他了,只好起立拱手,口称:“敢不遵命!”一口把酒喝干。大家也都干了酒,各自归座,另寻话题。
座中有个胖子,不过五十来岁年纪,却已经六根清净,满头烦恼丝荡然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