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第3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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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醉金迷,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景象!
妓院里的夜晚,永远没有饥馑,没有灾难,没有水旱瘴疠,没有烦恼忧伤。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亮闪闪的金子,你年老会变成年轻,你丑陋会变成美貌,你贫穷会变成富有,你怯懦会变成勇敢!
只要你有黄金,只要你身上有了黄澄澄的金子,你就可以把美貌的姑娘呼之来则来,挥之去则去,你就可以在她们身上任意取乐,为所欲为,你就可以受人跪拜,受人颂扬,让人家把你捧上了九霄,青云直上!
啊,奇怪的人间,猜不透的人间!到底是用黄金换来了娼妇,还是用娼妇换来了黄金?
是不是黄金就是娼妇,娼妇就是黄金?
对了,正是黄金就是娼妇。这黄澄澄金闪闪的东西,正是人们共同的娼妇!
第七十八回
叛逆山民,牵肠挂肚英雄气短
罪臣遗孤,推心置腹儿女情长
本忠和黄逸峰两个回到客栈,已近午夜。一天的畅游,黄逸峰已经感到精疲力尽,只想躺下;而本忠则依旧精力充沛,毫无倦意。
但是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在想心思。
黄逸峰和衣歪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的样子。其实,他只是腿脚酸软,懒得动弹,脑子里不单清醒得很,而且想得还很多。
他想起了临动身之前陈焕文的谆谆嘱咐,也想到近一个时期来本忠的反常乖张。按照他的看法,买卖人出门在外,谁也不带着妻妾内眷,在不耽误做买卖的前提之下,特别是为了交易上的方便,逛逛秦楼楚馆,图个眼前舒坦,原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买卖人做惯了买卖,不免把世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可以用银钱买卖的货色,包括人的肉体和灵魂在内,都可以标明价格,出租出售。因此,在他们看来,嫖妓宿娼,是一个给钱,一个给肉,本是一桩公平交易,既天经地义,也无可厚非的。再说,做买卖就是为了赚钱,赚了钱就是为自己花起来方便痛快,就是为自己日子过得更称心,更舒服。
黄逸峰自称不愿做守财奴,也不愿为儿孙做马牛。他最崇拜的人是范蠡,主张铜钱银子要赚得进来也花得出去,还要得风流时且风流,学一个载西施游五湖,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一生,才算不辜负财神爷的恩赐。
但是在如何对待女人这个问题上,具体地说,是对于妻、妾、妓三者的界限,他是分得很清楚的。他把妻子比作大米饭,把妾比作佐餐的佳肴,而妓女则不过是各种应时小吃,用来换换口味而已。因此,他对于妻、妾、妓三者的要求也各不相同:妻子必须是贤惠的,不单不能吃醋,而且还要有治家的才德,可以让自己外出而无后顾之忧;妾则必须是美丽的,但同时必须是听话的,不但要服从正妻的管束而不争宠,还要辅佐正妻料理家务;而对于妓,则像各种应时小吃一样,不妨什么样儿不同的口味都尝尝;只要调治得法,不是酸了的豆汁儿、臭了的豆腐,都能变成饶有风味的小吃么?即便不对口味,也不过是现钱买来的现货,大不了扔掉几个小钱就完了,既不伤筋动骨, 也无伤大雅。但是,任怎么好吃的小吃,也只能偶尔尝之,绝不能摒弃饭菜而天天以小吃果腹。
对于这种处世之道,黄逸峰是几十年来奉为经典,身体力行,从不违背的。但是本忠近来的所作所为,跟他的这种宗旨已经是大相径庭,几乎达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了。
老嫖客之对于妓女,有一条基本守则,那就是绝不动真情。不论是怎么漂亮、怎么可爱的妓女,进了她的房,上了她的床,可以叫她心肝儿宝贝肉,也可以指天划地手拍良心起重誓赌血咒,只要一下了床,一出了房,不管下次来与不来,都应该立刻把她扔到脑袋后面去,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反正花钱嫖妓为的就是取乐,只要乐子取到了,银子也付过了,用生意场上的行话来说,这就叫“银货两讫”,不论从良心上说,从道义上说,都不欠她什么了。
不过,要修炼到老嫖客这样炉火纯青的道行,并非易事。不在孽海上漂荡有年,不在情天中翻过几个跟斗,不经过欲火的反复锻炼,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尤其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略有不慎,稍一大意,只要一念之差,动了真情,马上就会在孽海中翻船落水,从此随波逐流,上下浮沉,苦海无边,不能自拔。黄逸峰动身上路之前,陈焕文之所以要谆谆嘱咐,再三关照,千万不要把本忠带到花街柳巷去,所虑者也就在此。
黄逸峰与本忠一起出门来之后,开头一些日子,尽管他我行我素,依旧到处寻花问柳,但是他遵守自己的诺言,既不带本忠同行,也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本忠发现了他与郝端端之间的秘密,于是从此不可能再背着本忠单独行动了。从本忠的自我表白和他平时的行动来看,他的确不是个好色的人。不过不好色不等于无情,而在嫖界中最最忌讳的,偏偏又是“有情”二字。黄逸峰不能有见及此,来到嘉兴,第一次吃花酒,本忠就动了真情,花了三百两银子,连春风一度都没有,只落下一个当面受人奉承,背后让人叫傻瓜。今天的事情呢?那就更荒唐了。尽管素素不是行院里的姑娘,但也是老鸨子的女儿。对于这种女人,逢场作戏,拿她开涮打哈哈,倒还可以,自己当初怂恿他出马,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真个推心置腹地认起兄妹来,交起朋友来,这算是哪一出?发展下去,怎么收场?难道真打算收她做妾?别说素素自视甚高,根本就不肯做妾,就算肯了,秀芝面前怎么交代?陈焕文面前怎么交代?吵起包子来,他黄逸峰夹在中间,岂不是要两面受气,两面为难么?
黄逸峰越琢磨越不是事儿,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睁开眼睛看看,本忠已经脱去了外衣,正在洗脸。看他那神气,就像是办了一件十分称心十分如意的好事,美不滋滋的,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似的。黄逸峰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顾不得浑身酸懒,坐起身来,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忧心忡忡地问本忠说:
“这个薛素素,你难道打算真地认她做妹妹,教她学剑术
么?”
本忠放下面巾,回过头来说:
“为什么不是真的?她武功多少有些根底,又真心实意愿意学,烟市开盘之前,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趁便教教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说,她不是还教我骑术么?”
黄逸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回答:
“要我说,这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的事儿。她一个闺阁小姐,会舞两下好看的花剑,也就可以了。绣花儿画画儿的手,学哪门子武艺呀!你也一样。咱们浙南不比北国,除了马戏班和官府衙门里之外,根本就见不着马,你去学那没用处的骑术干什么?就算你学会了,又上哪儿去找马骑呀!像咱们这样儿的,学学凫水,掉进河里淹不死,倒还有点儿用处。要我说,这天香楼你也进去过了,薛家母女你也见识过了,眼界也开过了,没花一文钱,又吃又喝又拿的,也算值得了,明天你就别去得啦!”
本忠含笑摇了摇头:
“那怎么行呢?一个人要是说话不算话,赶明儿谁还相信我呀?俗话说:‘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嘛!再说,有道是‘艺不压身’,多学一宗本事在身上,即便眼前一时使不上,不用背也不用抱的,有什么累赘?我今后难免要与官兵遭遇,只要节骨眼儿上用着一回,可不就算是赚了么?”
黄逸峰听他说得那么轻巧,不由得收起那一丝笑意,正色说:
“我不是反对你学艺,而是担心你年纪轻,阅历浅,涉世不深,这种陷人的地方,知道一下是怎么回事儿,就得了,还是少走动的好。俗话说:‘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这种行院人家,比是非之地还要是非!你年纪太轻,只怕你一陷在里面,就拔不出腿儿来了。当初你丈人把你托付给我,又再三关照我不要把你带进风月场去,为的也是怕你意志不坚,让人家算计了去,花费银钱事小,消磨了志气事大。你在红云身上花了三百两银子,把她救出来打发走了,我没有为钱财上头说过你。尽管那件事儿办得荒唐,好在人走了,没人在你跟前招你惹你,引你逗你,也就算了。这个素素,你没在她身上花过一文钱,相反她倒花了不少钱请你吃请你喝,临走还送给咱们一人一轴画卷拿着。你不想想,她们是什么人家?都要这样倒贴起来,有十个天香楼,有更多的钱树子,也要贴光的。不是我多心,她们是不是想在你身上打主意,想坑你一头,还很难说呢!你想过没有?你们这样哥哥妹妹地浑叫起来,打算怎么收场?这位小姐如此任性,真的要跟你去天台、雁荡、括苍诸山游玩,你老丈人和秀芝会怎么个看法?你可得想明白了,她是个摆小姐架子不肯做妾的人。就算她没打算设圈套坑你,而是真心实意要跟你,这样的人,能够安份服小老老实实听秀芝的令儿么?讨小我不反对。特别是妻室无出,为继承宗祧,还非讨不可。只要手里有钱,讨上三个五个的也不算多,要紧的是讨什么样的人。小家碧玉,自然不敢拿大;像她那样的人家,官不官商不商的,谱儿倒挺大,脾气还不小。你要是再听她吹吹枕头风,安安生生的一家人,就再也不得消停了。这些关节,你都前前后后思忖过了么?”
本忠洗完了脸,正在洗脚,听他叔丈这一通开导,不由得顿时愣了神,低头琢磨起这件事情来了。孔大方之所以会在百忙之中放下生意不做带本忠去见识天香楼认识薛素素,看起来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诚心诚意要给本忠找个如夫人,而是因为素素的性格脾气过于孤傲,想借本忠去坑她一头,也杀杀她的威风。本忠在见到素素之前,确实也只想去观光观光,见识见识,根本没打算跟她交什么朋友,更甭提认什么兄妹了。但是见面以后,感到这个奇特的女子不仅才艺超群,加上她落落大方的仪态和殷勤待客的豪情,不单具有大家闺秀的娴静庄重,又具有小家碧玉的温文尔雅,更具有江湖女侠的大胆、泼辣、豪爽和风趣。总之,这个当年两江总督的庶出小姐,如今妓院老鸨的独生女儿,不伦不类的这样一位姑娘,竟是本忠一生中所见过的女子中最高尚、最可爱、最美丽、最有才艺的一个。在半天加半夜的相处和接触中,他一点儿一点儿地攫取了她的心,博得了她的好感,但同时在不知不觉中竟把自己的心也一点儿一点儿地交给了她。直到分手的时候,才觉察到自己的心已经挂到了她的身上,颇有些难分难解了。
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到了情急的时候,连哑巴都会说话;在激情中,从来没有学过赋诗填词的本忠,居然也会文思翻涌,梗梗在怀,急欲一吐为快起来。这场戏,没有人教,没有人导,自然而然地就演成这个样子了。但若问他一声下文如何?打算怎样收场?说实在的,他还确实没有认真想过,不知道下面的戏应该怎样演。他凭自己的感觉,认定素素的所言所行绝非演戏而是出于真心。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友情实际上不过是男女之爱。但若问他准备把这个女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去爱,他又会张口结舌,不知所对了。
不错,他是个有了妻室的人。他们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恩爱甚笃。秀芝曾经为他含辛茹苦,担过不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