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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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停下脚步:真是李严在两面造谎?
“是正方唤臣回来的。”他再次向皇帝施礼道。
不说“矫诏”,是想留些回旋余地,若按“矫诏”来判,无论托孤老臣、国家柱石,都不免诛灭三族。
“正方!?”
“正方与臣之间,想必有人在说谎。”诸葛亮淡淡说,“请陛下降旨,派专人核查此事。”
谁敢核查李严呢?
谁又敢核查诸葛亮?
“唉。”刘禅蹙蹙眉,转动着腕上的玉珠,“或许是误会呢?事情就交给相父区处。相父是不会骗朕的,至于正方,”他沉吟了一会儿,“先帝临终,托重任于他。若说他败坏国家大事,相父,是否要李严自己也认罪才行?”刘禅直呼“李严”姓名,已是生疏了几分。
只要证明诸葛亮是对的,李严是错的,就行了。刘禅想,事实不重要,那不是“朕”关心的,回师或进军也不是“朕”关心的,重要的是一个选择放在面前,就一定得选诸葛亮而放弃李严。
刘禅心思,诸葛亮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个少年皇帝,常常很无奈。虽然少年极尊重“相父”,相父设立的规章,他没一项不支持,相父举荐的官员,他没一个不批准;然而诸葛亮总感觉,皇帝在“韬光养晦”,他总觉得在那笑眯眯的眼睛后,藏着隐隐的怨恨。“或许陛下会将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来自比吧?”这念头令诸葛亮惶惑而悲伤。
他权倾一国,与曹操是一样的。
他雄才伟略,与曹操也一样。
他没法剜出心来给刘禅看,就算真剜出来了,刘禅也会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说:“朕知道、朕知道……”其实还是不信。
诸葛亮叹了口气,晕眩得晃了晃。
刘禅赶紧扶住他,就像个孝顺的孩子。
“陛下既把事情交给臣处置,”诸葛亮承诺,“十日内臣必然查出实情。”
头天,他稽查了相府所有存档文卷,没有只字提及回军事。第二天,他询问了各路督粮官,人人都说军粮充足。第三天,他复核了从成都发往军中的近百份案牍,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太干净了,干净得使人怀疑;就像衣裳沾了污迹,有人拼命去洗,用皂角搓了一遍又一遍,污迹倒是没了,衣上却留下刺目的一块白。这样周至的手法,会是谁呢?诸葛亮抱膝坐在案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看到公琰?”
“啊?”下手的张裔走了神。
“公琰呢?”
“雒城税收有误,公琰前往盘核,”张裔说,“也正好祭祭庞军师。”
“哦,十七年了。”诸葛亮唏嘘着,问,“他主动去的?”
“是卑职。卑职听说公琰与庞军师交情甚好,所以……”张裔声音越来越小,眼眸不安地闪烁着。
“即是说,五十天前你支走了蒋公琰?”
尖锐的“支走”二字,使张裔猛然一震!
所幸诸葛亮很快缓和了语气:“是该祭祭士元兄。君嗣,你派公琰去,并没有做错。税收是国家命脉,该弄清的,绝不可糊涂。”
最后一句话绵里藏针。不及张裔接口,却见李严一步跨入丞相府正厅!笃悠悠的李严官服齐整,眼角舒展着快乐的皱纹,热情招呼道:“孔明兄!我带了个人来请你发落。”他拍拍手,有个人被五花大绑、拖入内堂。“矫诏撤军,全在此人!”他指着被缚的罪囚说。
“亮并没有说矫诏。正方兄如何得知?”诸葛亮微笑着起身相迎。
“他全都招啦!”李严愣了愣,大笑道。
“是吗?”诸葛亮轻轻笑道,“还以为是将军们告诉正方兄的。”
他上前看看扎得粽子似的罪犯,看到了一张原本很漂亮的脸,而今累累伤痕使它看上去像个被画坏了的美人,眼睛鼻子又青又肿。诸葛亮没说话,回身拿了把裁纸刀,割断他身上绳索。
“孔明……?”李严想要阻拦。
“岑元俭手无缚鸡之力,不必捆了。”诸葛亮说。
眼前招了供的“罪人”,竟是岑述!
岑述跪在厅里,听李严数落他罪名。李严说:岑述监管西路粮草,适逢天降暴雨,他担心不能将粮食如期运到军中,就想出毒计,假借我命传天子口谕,叫回了丞相及三军。李严又说:像这种丧心病狂、为逃脱一己之罪不惜破坏国家大事的竖子,不杀不足以惩戒后人。
张裔在一旁听着,不时偷望诸葛亮一眼,诸葛亮脸上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是相信或者怀疑。
“元俭,李大人所言属实吗?”等李严停了口,诸葛亮才问。
岑述只是哭,一个字不说。
眼泪落下来,“吧嗒”、“吧嗒”地响。
更漏里,金砂正“沙沙”地往下流。
“元俭曾说询问过君嗣,也是假的?”诸葛亮又问。
岑述仍不说话,泪水杂着血,渐渐变成浅红色。
诸葛亮转向张裔,再次问:“是假的?”
“啊……”
“假的?”
“他从没来找过卑职。”张裔心一横。
这个瞬间,张裔发现诸葛亮脸上停留着他从没见过的失望、难受和怜悯。诸葛亮看着他,不再像在看个朋友、看一枝花,而像是在看一截朽木、一个死人,目光甚至直接穿透他身体,厌弃地望到别处。“厌弃”,想到这,张裔浑身发抖,一面恐惧,一面羞愧。他紧紧咬住唇,勉强不要失态。
“是这样。”诸葛亮挥挥手,仿佛有些疲倦,索性拿羽扇遮住半个脸,“既然元俭供认不晦,正方兄与君嗣又能做证,事情就可以了结了。亮答应过十日内给陛下回音,君嗣,”他吩咐说,“你写下详情,收监元俭,七日后西市处斩,以儆效尤。”
张裔作揖算是应命,他喉咙哽咽,无法张口。
“还有,”诸葛亮又说,“亮累得很,再不愿多批一条处斩令。君嗣代批了吧,到时你代亮去监斩,拿首级回来复命便是。”
说罢诸葛亮很礼貌地与李严拱手作别,说要回去歇歇。他走后,李严也走了,岑述被押下去,只留张裔在空荡荡的正厅里,他呆滞地望望四周,关好门,把窗户也一扇扇关严实了。黑暗里,他捏起狼毫写好处斩令,换上了丞相用的朱笔,捏起来,放下去,再捏起来,又放下去,一连三次,终于忍耐不住,趴在几上大哭起来,像只张开翅膀飞不动了的鸟。
张裔在丞相府住了五天。
五天里他想了很多,将诸葛亮写给他的信整理了好几遍。他把信笺贴在胸口,回忆着十七年前与诸葛亮的初次相见,回忆着他流落江东时颠簸卑贱的生活,回忆着他从江东归来后诸葛亮脸上的喜悦,那之后丞相便视他为臂膀,委以重任。往事辛酸着、甜蜜着、繁忙着,水浪般冲涌上来,最终化做一道“厌弃”的目光——那仍然是诸葛亮的!
张裔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光着脚跑入诸葛亮所在的后院。五天里他迅速憔悴、枯萎,面孔变得毫无光泽。
“亮等了你五天。”诸葛亮见到张裔,欣慰地松了口气。
“亮想看看,你是否真忍心将无辜之人押赴刑场。”他又说。
诸葛亮始终不相信,张裔会无情到那个地步。
这时张裔腿脚一软,跌倒在阶前。他连站起的力气也没了,就直接坐在阶上回话:“岑述是冤枉的。”
“亮知道,元俭只是个小孩子。”
“事情是李严做的,他担心迁延运粮会受责罚,也不愿丞相独占功勋。”
“亮知道,正方私心太重。”
“裔有证据证明整件事……”
“亮知道。”诸葛亮微微一笑,“只有干理敏捷的长史张君嗣,才能把文卷里所有缺漏都补上,没有君嗣帮手,正方不敢做也做不来。不过,也只有张君嗣,才会留下证据。亮赌你不会一直欺骗亮,看来赌对了。”
张裔从怀里掏出一叠素宣,那是他与李严的来往信笺以及伪造的口谕存卷。这些足够判李严的罪,他自己也罪责难逃。诸葛亮伸手去接,张裔没有放开,他拽住素宣一角,忽然花开般笑了,问:“丞相可知我为什么帮李严?”
诸葛亮怔了,他想要点头,却还是摇了摇头。
“没想到我的心眼比威公更小。丞相曾来信,劝裔不要因为您看重岑述,就与他过不去。但我做不到。”张裔笑着说,“想要岑述死,就这个理由,所以才帮李严。但裔更不愿使丞相失望,所以将这些……”他轻轻放了手,素宣上载着他性命,“交给您。”
把性命交给诸葛亮,是张裔一直想做的。
月光落在张裔干干净净的脸上,月光像诸葛亮一样悲悯地凝望着他。
次日文卷被放到李严面前,李严只得低头认罪。
事情后来是这样处理的:岑述无罪开释。李严被诸葛亮等十四人上表弹劾,免官禄、削爵土,废为平民。至于张裔,诸葛亮没有公开他罪名,只劝他自辞长史,由蒋琬接替。张裔不肯,说:“麒麟爱惜它的角,凤凰爱惜羽毛,长史之职,便是在下的羽毛和角。若是撤职,裔无话可说;要裔请辞,绝无可能。”诸葛亮便回信给他:“被休的妇人不会回头多看一眼,枯萎的韭菜不会再回到园中。以妇人之性、草木之情,尚知羞耻,想想你堂堂男儿又该如何?”张裔捧着信又哭又笑,他穿戴整齐走回家,朝丞相府的方向拜了三拜,抽剑自刎!受惊的阳光飘荡开来,又慌张地聚拢,小手般推推地上的张裔,他一动不动,血液流散,宛若盛开了一丛烂漫的荼蘼。
他是穿着丞相长史官服死的,到死时,他仍是诸葛亮的长史。
张裔死在建兴九年,他留书请求丞相保全他颜面,所以诸葛亮特别吩咐记史的谯周将张裔死期提前一年,说他建兴八年就病死了。“蒋大人是九年才受任长史的,这一来,中间空缺了好几个月呢!”谯周担忧道。
“空着好了。”诸葛亮吩咐。
蒋琬捧着长史小印,感到里面藏着沉甸甸张裔的魂魄,他惆怅地说:“赖令史(厷)、杨曹椽(颙)早逝,眼下又没了张长史,真是朝廷的大损失。”
“公琰好自为之吧。”诸葛亮一阵剧咳,竟至咳出眼泪。
第十二章 飞坠五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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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陵总会崩陷,江水也会干涸,每颗星星都将坠落,每个故事都有个尽头。这个有关诸葛亮的故事,正在渐渐走向尾声,故事里最早了解到这一点、并因之惶恐、不安、疼痛而无所适从的人,是个名叫灵儿的女子。她是诸葛瞻的母亲,在建兴十一年她二十五岁时,灵儿又给诸葛亮生了个男孩儿,起名为“怀”。这个孩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原因不在于他健康的母亲,而在于他父亲诸葛亮,身体大不如前了。
张裔死后半年不到,诸葛亮开始咳血。最早只沾着些血沫子,他以为是火气太盛,没多在意,自己抓了些凉药来吃;三四个月后,咳嗽越发厉害,甚至到了一口口呕血的地步。诸葛亮才有点着慌,正经去诊了一次脉,郎中也不比他高明,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舜英建议诸葛亮回一趟隆中,请岳父黄承彦给看看,据说老先生从华佗那里学了好些妙手回春的法子。不过,诸葛亮虽说两年多没兴兵,却从未闲着,连呆在成都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他到黄沙去整训军队、又监督士卒将粮食运至斜谷,在木牛以外,还与舜英一道鼓捣出了“流马”:这是另一种运粮工具,载重不如前者,可速度提高了三倍,操作也更简便。这个忙忙碌碌、欲望过盛的诸葛亮“喏喏”地答应妻子会抽时间去拜访岳父,但也只是口上说说罢了。而要年届八旬的老丈人不远千里入蜀,一时亦难以做到。“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