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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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裁缝姓荀名俭,年已七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自二十五岁第一次入宫为锦都王族缝制吉服,到如今已整整四十五年,也算是“元老”了。老人家脾气甚怪,年纪愈大就愈怪了,他一辈子没成亲,无儿无女,也不收徒弟,八年前收了个弟子,是那年雪灾中遗下的孤儿。孩子当时受了惊吓,记不得姓名,荀俭没读过几天书,干脆就给徒弟取名叫“名字”,这名字听来尚可,写来却着实古怪,后来还是花少钧给改了叫“明子”。
荀俭与花少钧感情却也不同一般,只因花少钧从襁褓婴孩到七尺昂藏,不但是朝服,便服常服也有四五成出自荀俭之手。裁缝视自己的手艺如儿如女,从三十多年前看着咿咿呀呀的小花少钧穿着他做的衣裳一点点由粉粉嫩嫩的娃娃到俊朗英挺的少年,再到如今,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更可贵的是宅心仁厚,谦谦君子,内心里早就把他当自己的儿孙看待。而花少钧从小到大一针一线都饱含了老人的心血与关切,对荀俭自然也是敬而爱之,尊为长辈,不以王上自居。
朝服试好,荀俭又送了三套衣服,说是给璟安、倾之和窈莹做的,花少钧欣然收下,借机将众人遣退,单留下老裁缝,请他“喝茶”。
荀俭在花少钧面前颇有些习惯了的“倚老卖老”,从不拘束,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还念念不忘的嘱咐花少钧不能仗着年轻就不知爱惜身体,现在没毛病,老了就全显出来,后悔都来不及。又说到上次花少钧给他配的方子治风湿很是见效,仿佛让他的手年轻了二十岁,还能再做二十年的衣裳,不由老怀大慰。
花少钧劝道:“荀老,您也上了年纪,该享享清福了,我看明子人老实又能干,把您当亲爷爷侍奉,以后事情就交给他做吧。”
这话却不合老人的脾气,问道:“王是嫌我老了,做不出合心的衣服了?”
花少钧忙解释,“怎么会,我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您做的,哪还能有更合心的呢。”
老人听了顺气,便道:“那就再别说不让我干了的话。”
人越老,脾气越犟,锦都王拿这倔老头全没办法,只好赔笑道:“好好,是我错了,再不说了。”
老人立时喜笑颜开,说等明年后年大公子璟安册封世子的时候要亲手给他缝制朝服,说着又感叹那剪子尺子摸了一辈子,哪是那么容易放下的呢,就是死了,也得带进棺材去。
花少钧心不在焉,附和着笑了笑,他呷了口茶,看似随意的问道:“荀老,我小的时候您抱过我吗?”
“抱过,抱过,”老人眉开眼笑,说道,“王小时候可是胖墩墩、肉乎乎的,小手一伸开,就是五个窝窝,哪像现在……”说来说去又绕了回去。
花少钧忙打断,问道:“那您知道很多我小时候的事吧?”
奇)老人呵呵笑的得意,连说道:“知道,知道。”
书)“那我是不是我父亲的孩子?”
网)手上一个不稳,茶泼出去了一半,荀俭呆呆的看着花少钧,后者眼中迷茫,痛苦而执着——他想要一个答案,不管是,或不是。
“我到底是我父亲的儿子,还是我姑姑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花少?常少?
百花杀 九(总55)
作者有话要说:雪谣和花少相互温柔陷阱了一把,俺很公平^^
“少钧。”
荀俭刚走,雪谣却匆匆赶来。
花少钧听是雪谣,赶忙闭目宁神平复心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迎上去,见雪谣走的匆忙,发髻微松,珠钗横斜,额上一层薄汗,心下疼惜,忙为她擦拭,关切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匆忙?”
雪谣已是急得眼泪打转,“我到处都找不到璟安和倾之,筱竹轩的侍女说一早璟安带了倾之去花园,可花园根本没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花少钧深情注视,轻轻捏起雪谣的脸颊,不让她的眼泪落出来,终于忍不住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把你急成这样。”
雪谣黛眉轻拢,花少钧解释说:“明日即要迎驾入城,我这里事务繁多,忙得很,怕他们捣乱,叫师傅领他们骑马去了。”
他轻轻捏了下雪谣的鼻头,宠溺道:“你啊,孩子还能在自己家里丢了不成?”
雪谣这才把心放下,长长松了口气。可想她急得六神无主,花少钧却没事人一样,竟还笑她,便没好气,樱唇一撅,气愤道:“难道我不该急成这样吗?什么是大事?三个孩子就是我天大的事,你们男人根本不能体会做母亲的心!”
花少钧见言语“开罪”了夫人,忙认错道:“好了,是我不对。”又去牵雪谣的手,可后者犹在别扭,甩手不理他。
花少钧便一把将雪谣搂进怀里,雪谣扭动两下,没能挣脱,脸一红,道:“你不是事务繁忙吗?还赖着我。”
花少钧不理会,轻含了一下雪谣的唇,问她:“孩子是你天大的事,那我呢?”
雪谣本也想“礼尚往来”回敬花少钧一番,可忽觉得他力气好大,抬眼看他,见那深深的目光,似要将她刻进心里。雪谣不由心下一颤,温顺的靠在丈夫怀里,一手拨弄着他襟前的衣饰,半晌才道:“你是我的天。”
低头看着怀中爱妻:若有一日,这天塌了呢?
花少钧拍拍雪谣,“我还有事,你也回去照顾莹莹吧,那孩子粘人得很,见不着你,又要闹了。”
这回倒换了雪谣舍不得离开丈夫的怀抱,她埋头为他整理衣服,边埋怨道:“你今晚早些回去,这些天早出晚归,莹莹都好几日没见着你了,要是女儿连‘爹’都忘了怎么叫,看你怎么办。”
花少钧将雪谣的手扣在胸前,微笑道:“好。”
那微笑在雪谣眼里却是一脸坏心,她抽手锤他一拳,速速转身走了,不让他再抓到。
花少钧见雪谣没有起疑,才长舒了口气,背上却已被汗湿透。
当晚花少钧如约早早回了绾芳宫。正陪女儿玩耍,雪谣笑盈盈端来一碗莲子羹,“少钧,我为你炖的莲子羹,趁热喝了吧,这些日子辛苦,莲子败火。”
十年夫妻,一朝分别,他们的缘分终究是走到尽头了。见妻子婷婷立于面前,笑容温婉,花少钧心中百感交集,又苦又甜。
她捧着碗,他捧着她的手。
雪谣含嗔一笑,抽手将碗放在桌上,花少也笑了笑,端起碗,轻轻撇出一勺。道是莲子心中苦,正合了他此时心境,甫一入口,却是另一番滋味——咸!
雪谣见他面有异色,忙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妻子一片苦心,又是生死离别的最后一晚,哪怕是黄连苦药也得笑着喝干,花少钧掩饰道:“没,没什么,很甜。”
雪谣坐在对面看花少钧一口一口全都喝完,笑道:“我放了好几勺糖饴呢。”
花少钧微微一笑,趁雪谣哄窈莹入睡的功夫偷偷倒了茶喝,足足一壶茶水才冲淡了满嘴苦涩的咸味;可心中苦涩,唯有用血,才能冲刷干净……
城外,不知谁人吹埙,呜呜咽咽,如幽如发,悲伤的情绪在空旷的夜里无边无际的蔓延。烛火也似被埙曲的忧伤感染,黯然无光。商晟抬手挑了挑灯芯,一阵风吹进来,“哧”的蹿大了的火苗反噬向他。
帐门中开,缓缓走入一人,披着黑色斗篷,盖住了头脸。
“左护。”商晟唤道。
“属下在。”左护挑帐而入,又带起一阵风吹乱烛影,他拱手待命,对帐内的黑衣人视而不见。
商晟冷道:“男子汉当声做铜锣,气发如缶,是谁在外面吹埙,乱我军心?”稍一顿,“斩!”火苗忽的打了个哆嗦。
“是。”左护领命出帐。
黑衣人身形一震——那是做给她看的吗?
“你来了。”似乎他早已料到。
那人脱下斗篷,素衣玉立,“是,我来了,我来向哥哥求情。”正是雪谣。
“你知道我们兄妹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吗?”商晟面色阴沉。
雪谣从未见过兄长冷颜相对,心中慌神,强作镇定,“九年。”
“那你对哥哥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为他求情吗?”他似是嘲讽。
雪谣深吸了口气,道:“哥哥若还当有我这个妹妹,就放过少钧,他可以不做锦都王,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商晟轻弹火苗,“你知道吗,花少钧其实不姓花,他该姓常。他是常熙的哥哥,帝位的第一继承人,所以要杀他的人不是我,是常熙,你求错人了。”
雪谣心中一凛:这事花少钧从未提起,可她相信商晟,第一,哥哥此时无需骗她,第二,若不然,无法解释常熙为何无缘无故攻打与之素来亲后的锦都。
要镇定。灼灼火焰在雪谣明亮的眼眸中跳动,“哥哥退兵,佯攻钰京,常熙不得不回顾帝都,如此锦都之围自解。”
商晟冷睨雪谣,见识倒是长了不少,只是女生外向,一点不假。他鼻中轻嗤,“我为什么要为人作嫁?”
跃动的花苗愈显得雪谣双眸平静,湖水无波,“哥哥不过是想南面称帝,而少钧为城中百姓安危,以抱定必死之心,不做反抗,他又怎么会对哥哥有威胁?如果少钧妨碍不到哥哥,哥哥又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的妹夫当作敌人,置于死地?”
商晟起身,烛光不甚明亮,只照得他腰间佩剑上的黑曜岩熠熠生辉,却在他脸上投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不真切。他踱到雪谣身边,雪谣不敢看他的脸,仍是望着烛火——唯一的光明和希望。
商晟见雪谣看都不看他一眼,难道他在妹妹心中就是如此不堪?不由怒从中来,低吼道:“因为他让我商晟的妹妹眼里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花少钧!”
雪谣吓的身形不稳,趔趄着倒退两步,却正抬头对上商晟的眼神——他眼中没有怒火,只有碎裂的浮冰,像融化的冰河,甚至可以听到“咔咔”的,破碎的声音。
她再不能假装平静,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哥,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哥哥疼我,我心里也一直想着哥哥……”
商晟眼眶湿热,强忍泪水而紧绷的面部虽艰难而真实的露出笑容:这才是他的妹妹,他要的是在哥哥面前有哭有笑、又任性又贴心的雪谣,而不是为夫为子、大义凛然,孤身前来谈判的锦都王妃!
商晟上前一步,将妹妹揽于怀中,坚实的臂膀抚慰着弱小的,抽搐的身躯;雪谣也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哥哥胸前,毫无顾忌的哭泣。
她已多年未有如此放任了,锦都王妃总是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许哭,即使是在丈夫怀里,也从未哭得这样踏实——她舍不得让他担心。难道只有血缘,只有亲情,才能让她如此自私而单纯的哭泣吗?
商晟也并非铁石心肠,非要夺走妹妹的幸福,只是有些事,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非人心人力能够改变。他怅然道:“易地而处,你觉得花少钧会放过我吗?”
雪谣仰起头,泪水涟涟,不知如何回答。八年前她问过花少钧,那时候他说不能给她答案,至今,他也从未给过她任何保证。可雪谣还是存了一丝幻想,“如果我求他……”
“那只是你一相情愿,就像你觉得如果你求情,我会放过他,但这绝无可能!”
雄兽只有胜利后才有心思打理他高贵华丽的皮毛,那之前,他与敌人扭打撕咬,满身泥血——所谓“仁义”只是地位巩固后挣得的漂亮名声,没有任何篡政者会放过潜在的威胁,不但花少钧要杀,就是他的两个儿子,也不能放过!
商晟狠狠心松开雪谣,背对她负手而立,道:“雪谣,如果我今夜会为你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