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缘二品官-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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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英走近床边,本是要把她唤醒赶路,不意却听见了她低诉的呓语。
他微顿,弯身细瞧,见她把棉被抱得死紧,脸埋在被子里小声地不知在说些什麽。他真担心她捂死,那可就连唯一的希望都玩完了。
“醒醒,喂,醒醒!张小师……张小师!”恶劣地在她耳边放大了声音。
她在睡梦中被完全惊吓,立刻翻身坐起,下意识地答应道:“是!”皱成咸菜乾的衣裳歪歪地挂在身上,惊魂未定的呆样,乱糟糟的头发,还有几缕从後面掉到前额飘扬。
暂且还无法弄清是怎麽回事,她楞坐在床上张大眼。
沃英本是想依照惯例出言嘲讽她两句,却看到她眸眶里滑出一道泪水,彷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傻傻地任其流落面颊。
他怔了下,那令人心怜的模样,竟使他一时语塞。
“妳……”
张小师把目光移到他的方向,四目对瞪,狠狠地吸口气,她抓起床被就破喉大嚷:“鬼啊——啊——啊啊、啊……”被自己的鬼吼鬼叫弄得清醒了些,她很快地收声。这客店寒微简陋,墙可薄得呢。“呃……喔,原、原来是你。”还是不习惯,每个早晨都这样来一遭,她真的会提早白发苍苍。
把上衣拉好,布裙拍平,她下床越过他,根本无察他略带深意的沉思眼神,就要到木盆那儿梳洗。
拜他所赐,她每晚都是穿戴整齐才入梦乡。再怎麽说他也是个男人,虽然只有魂体,没人会知晓他们共宿一房,但她可不能把他当作没看见。
话说回来,他倒是挺守礼教的,不曾做过什麽太失礼的事情……他有时是很毒舌,不过那市井小民绝不会有的良好教养,从举措和气质上多多少少窥得出一点端倪。
他该不会真是……王公贵族吧?
唉,算了,是不是都不关她的事。
拿起布巾,她才察觉自己的脸有些湿湿的,她马上回过头怀疑指控:“你吐我口水?”唔,不过……他就算真要吐也没办法吧?
沃英挑眉,没移动过放在她身上的视线,抱胸道:“妳自己的好不好?谁知道妳睡觉姿态那麽难看,唾沫流得到处都是。”一点都不给面子。
“我流的?”她拨开遮住视线的发丝,红著脸道:“乱、乱讲!一定是你从哪里弄了马尿来整人。”他这种人最过分了。
“妳……还真会诬赖人。”现在不同她计较,但是暗记心内。“动作快点,在今儿个入夜之前,至少要到开封才行。”
“啥?”张小师从手巾里抬起脸,哀怨道:“你让我休息一下吧!”她好累啊!从湖广到开封府前,她就像是匹後头有鞭子在催打的驴,日夜兼程地赶赶赶,又是露宿野外,又是风吹日晒,好不容易给她到了,才堪称舒服地睡了一个晚上,又得赶啊?
他眯眼,“如果妳会骑马的话,咱们就可以不必这麽辛苦。”还敢说!幸好途中总能碰上好心人顺路载送一程,不然等她“走”到京师,大概要过年了。
“我……”她也想骑啊,可她个子小,又买不起马……她还希望有马车呢。
这一路上京,得花费不少盘缠,虽说吃住都是她一人的份,但不省著点用,又得扮道士假作法了。
除非一文钱都不剩了,否则,她不想那麽做……
“你……你为什麽要那麽急?”她问,悄悄地观察他的神情。
“如果妳魂魄出了窍,身体下落未明,也不知能回去的方法,妳说,妳会不会著急?”他轻轻微笑,却如面皮那般表面。
那是说……如果他真还活著的话嘛。张小师抿了抿嘴,嗫嚅道:“你……你真的确定自已不是死了……”试探性地问著。
等了半晌,没听他回应,她转过头,见他立在窗边背著她,双手交负在後,似是入定般不语不动。
“沃……喂……”干嘛不理人啊?
前进几步,她望到他的侧面,气息冷凝又拒人接近。
“沃英……”她小声地唤了唤,他还是充耳不闻。她也有些赌气了,抓住桌上的竹筒,她打开门。“好啦!你不睬我,那我也不管你了!”她要去喂小乖吃东西,才不要在这儿跟他闹别扭,想著要甩门,但终究没甩出去,她瞪著门板好一会儿,才倏地回过身。
“你、你在生什麽气嘛!我只是……只是觉得如果你千辛万苦地回到自已家,却发现自己真的是已经死了,那不是会很失望吗?”她是为他著想,她知道这很残酷,但是迟早总要面对的啊!
对峙好久,就在她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跟她说话的时候,他出了声:“我不能死。”
“咦?”
“我有理由不能死。”他偏首,神情平淡,可睬著她的眼神却又那般霜冷。“因为还有事情没做好,要死,还太早。”
“什……什麽啊?”她眉头皱得好紧,有些激动道:“你在说什麽?好像自己的命无关紧要一般,我以为你很珍惜自己才不愿承认死,原来只是因为什麽事情没做好才不甘心——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後,亲戚朋友都会很伤心,他们会流很多眼泪,甚至希望自己哭瞎了眼就能换回对方的生命?”
她好用力道:“你知不知道,被留下来的人很可怜的!”
他睁著她面上泛起的薄怒红潮,微眯眼,极温柔地道:“那,妳又知不知道,如果我死了,不会有谁为我流泪,反而会有很多的人额首称庆,我的存在,就是这麽让人厌恶,让人不齿。”他把声音放得好轻好轻,又突兀地犀利冰冷:“我跟妳,压根儿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妳会对亲人哭哭啼啼是妳的事,而我,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撂倒那些准备看我好戏的蠢才!”
他不想困在这里!不想当一缕无法随心所欲的魂魄!
若是他不在时间内赶回去,那更会趁了那些家伙的心,计画了这麽久,若是败在自己手上,教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当他发现自己居然这般处境时,是曾经恐惧过,不过害怕又能怎样?根本於事无补!他早说过,在那种地方待得太久,心思想法都会扭曲,所以,就算他要死,也要拖几个人下来陪葬!
她瞅著他,久久、久久。那似是透明的双眼,只是安安静静地,映著唯独她才能看见的身影。
她不懂他在说什麽,谁在看他好戏?谁会额首称庆?谁又厌恶他、想他死?她一点也不明白,却不想追根究柢。她觉得他生病了、受伤了,却还是在逞强忍耐,怎样都不肯低头示弱。
他的性子老是好奇怪,今天是这样,明儿个说不定又变了,或许,他只是在假装什麽,不过,这一次她……好像偷窥到了他稍稍真实的一面……
“你……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停顿了下,她无视他欲出言的态势,直接打断道:“那,我跟你作朋友,小乖也是,咱们都可以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你……你别再这样侮辱自己。”
那样子……很糟糕的。
沃英闻言,登时顿住,随即不友善地瞪著她。
“妳倒是挺厚脸皮。”他哼声,没有领情。
她当没听见他明显表示的嘲讽拒绝,双手拿著竹筒,举起来遮住自已圆脸,只露出一双直直看著他的眸子。
“我本来只有小乖一个朋友,不过现在多了你,那就是两个……啊,我的朋友都不是人呢。”小乖还配合地叫了声。想到了什麽,她吐了吐舌,道:“欸,我不是故意在咒你死喔,别担心,我既然答应了帮你就会帮,若我现下反悔,那可真是半途而废了,最重要的是,咱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不会把你丢下不管的。”发泄出来就好了,不要老爱生闷气,她宁愿听他毒舌念人,也不要无言以对。
还有啊,其实她最讨厌吵架了。
他不想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
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捏捏毛乱乱的辫子,语无伦次地重新自我介绍:“那……以、以後请多多指教。”
她笑,傻气又带著腼腆。
※※※
怎麽……觉得立场好像颠倒过来似地?
被那个肉包牵著走了?
这倒是头一次。他这个人见人畏,背地被封为“笑面夜叉”的英爷,在个小姑娘面前失了态,露出原本面目,动起真怒。
从他变成一抹幽魂至今,的确是压抑了许多怨气和情绪,不过他什麽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说服自己只要够冷静沉著,依旧能够找到方法摆平。不料被她一撩拨,他才察觉自己和普通人根本没什麽两样,在脆弱傍徨的时候,需要他人的陪伴安慰,需要他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跟你作朋友,小乖也是,咱们都可以和你做好朋友,所以……你……你别再那样侮辱自己。”
侮辱……自己吗?
哼。
看来他这副模样太久当真不妙,少去外在的皮囊,他也就彷佛突然从头到脚给人扒光了衣服,只剩一身赤裸,留待有幸人观赏。莫名的不安加上原本的焦虑,让他戴惯的面具濒临崩裂。
隐藏在多重性格下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呼之欲出。
沃英眯眸,临住前头矮小的身影,沉默地跟著。她昨夜不知在忙些什麽,趴在桌上过了一晚,结果现下摇摇晃晃,走路都走不好。
看她莽莽撞撞又差点碰到人,他不禁有种想拿草绳勒住她脖子拉著的念头。
前头的张小师觉得日头大得有点离谱。她开始认真地想著能够帮助沃英突破目前窘境的有效方法,无奈一夜想破了头,翻遍了卷轴,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兼之被睡仙侵袭打败。
虽然很令人无奈,但是,她目前只能先当个“马夫”,把他带往目的地,再看看是要帮他请人协助,还是替他传达意见。
她说过了嘛,她不是不帮,只是……没有那个能力而已……
有些垂头丧气地低下头,热辣辣的日阳拖著她的影子黏在石板路上,她瞧著瞧著,一闪而过了某个灵光,让她忽地迟疑放慢了行走速度。
她是不是……忘了什麽事啊?
思绪神游,须臾没个注意,她一头撞进某个人怀里。
沃英想要出声提醒,也没来得及。
都怪她走路不专心。张小师忙抬起脸道歉:“啊!对、对不住……”她的语尾在望见对方时悄然终止。
只见那被撞著的人缓缓转过头来,是个年约三四十的女子,一身深色衣衫,武人装束的打扮,并没有吸引人的美丽,但那应是不会出现在女子身上的洒脱英姿,成就了她甚为独特的气质,让人无法转目忽略。
那女子瞅著张小师,一双特殊的凤眼宛如能贯穿他人般,内敛中带深沉。
张小师回过神,顿觉自已盯著人家瞧太过失礼,赶紧退开个距离,不意那女子却手一伸,俐落地一把揽住她的腰。
“小心,小心!”女子笑道:“後头还有人呢。”别又跌跌撞撞的碰著了。
“嘎?”张小师睁眸,被女子轻搂在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啊……谢、谢谢!”
女子一笑,见她圆圆的脸蛋被日阳晒得通红,煞是可爱,忍不住手痒毛病犯,弯起长指,轻轻抚了一下。
张小师当场呆住!这……这这、这算是被调戏了吗?被一个女人?
正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右方穿来一只手,不客气地逮住女子的腕节。
“妳又在做什麽?”面容极其俊美的年轻男人出现,他神色冷凝,眼底却藏不住怒气。“放手!”他一扯,女子只能惋惜地放开怀中的小姑娘。
“啊啊,做什麽那麽凶?”女子摇头,肆无忌惮地拍了拍俊美男人的胸膛,无视他冰寒冒火的瞳眸,对著张小师道:“不好意思,小姑娘,吓到妳了。”
才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