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笺纸桃花色-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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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睡不着,君羽有些口渴,就唤人起来掌灯。立即有宫女捻明蜡烛,用薄绢灯罩轻轻盖上。岚兮应声进来,去提案上的茶壶,结果一摇壶里却是空的。
“算了,我不喝了。”君羽摆摆手,准备继续躺下。岚兮哪肯放过这殷勤上位的好机会,连忙说:“公主稍等一下,奴婢去厨房盛点汤来。”
过了一会儿,岚兮回来带了食盒,从里面拿出汤盅。她舀了一碗,满心欢喜地递到君羽手里:“公主尝尝奴婢的手艺。”
君羽喝了一口,抬眼问她:“这汤不是你煲的吧?”
岚兮瞪大双眼,惊讶问道:“公主怎猜出这山菌汤不是我做的?”
“很简单啊,只有芜菁知道我不吃姜。”君羽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这丫头手艺又长进不少,我都快离不开她了。不过说也奇怪,这山菌汤和上次的野鸭汤的味道竟然一样。”
岚兮笑道:“公主说笑了,这两个汤的食材都不同,味道怎能一样。”
“不信你尝。”君羽递给她,兰兮浅抿了一口,不禁皱眉:“是啊,真的有点像。”
味道相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种汤里放了同一种东西。君羽揭开盖,用匙子在汤里捞了捞,除了几片漂浮的山菌,并没有找到任何别的东西,甚至连调料渣滓都没有。
“奇怪,这汤里为什么没见作料?”
岚兮随口回道:“大概是芜菁姐用纱布包好,才放进锅里煮的。这样做既能入味,又没有渣滓,入口汤才细滑。”
“哦。”君羽默然点头,心中更加疑惑。她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塞到岚兮手里,“我也快成亲了,以后想尝到芜菁的手艺恐怕也不容易。等明天她再煲汤的时候,你偷一包调料出来,但是一定不能被她发现,事成之后,我会再赏你一只镯子。”
岚兮自然是喜上眉梢,满口答应:“公主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奴婢身上。”
君羽见她还算听话,于是继续问:“对了,我记得细柳生前和你关系最好,她现在走了,屋子一直闲着,不如你以后住进去怎样?”
“不……不不,不行!”岚兮吓得连连摆手,“那屋子死过人,不吉利的。”
君羽扬眉笑道:“你们不是好姊妹,关系一直很要好么?”
岚兮吓变了脸色:“可……可细柳死的不寻常,她的冤魂一直不肯散呐!”
“冤魂?这么说她不是自杀,那她是怎么死的?”君羽继续逼问,见岚兮不执意不肯说,她笑着点头,“好,你不说也可以,大不了我明天就派人去细柳房里给你收拾床铺……”
“我说!我说!” 岚兮带着哭腔哽咽道,“她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暗中缢死的。”
君羽听完,胸口略微一窒,心中暗想:果然被我猜中了。当日细柳匆匆下葬,连尸体都未来得及查验,现在想来,其中的蹊跷果真不少。
“你说这些我信,可是一个小丫头,能妨碍到谁的利益,非得让人家赶尽杀绝?”
“这个……奴婢也不好说,总之宫中的争斗历来晦暗难明,踏错了一步都是死路。依奴婢看,细柳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内幕,才惨遭灭口的。公主您既然快出宫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对您越有益处。”
君羽默默颔首,心里已经有了些底数。窗外夜色渐明,更漏深沉,她望了一眼天色,低声说:“你下去罢,我也累了。”
婚期日渐逼近,含章殿里张灯结彩,一团喜气祥和。这样大张旗鼓地布置了几日,终于到了九月初五,婚礼举行的前一天。
精致的牙床上平铺着丝造访送来的嫁衣,由深到浅数重红色,每一重衣裾下缀满了茸羽,底色如火如荼,华锦上金线勾描的凤鸾惊艳绝伦,一经光折射,仿佛振翅欲飞 。
嫁衣静静地躺在那,不必试穿就可以看出它的熨帖,亮红色的软锦上浮光游走,奢华中透着一点艳。
君羽依旧穿着素服,照常梳洗吃饭。从早晨到下午,不停有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礼单。宫女走马灯似地穿梭,混乱中有咒骂声,似乎是训哪个不慎打翻胭脂盒的小丫鬟。
她也懒得过问,午后闲来无事,凭着仅有的一点书法水平,找来字帖临摹。这几天君羽也看开了,既然人家无意,她也总不能死乞白赖的纠缠下去,不如早点放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至让自己输的一败涂地。
黄昏戌时,召见她去一趟武帝所居的龙宸殿。君羽来不及修饰,就匆匆随传诏的宦官而去。迈过龙宸殿的门槛,地上铺了赭红雷云纹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听不到一点跫音。衔锁熏炉里依旧薄烟袅袅,上面坐的金貔貅眦牙咧嘴,仿佛躲在昏暗角落窥视一切。
武帝原本在塌上睡觉,听见动静,微微睁开了一只眼。
君羽趋步上前,跪到他面前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武帝扶起她,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意:“起来罢,今天气色不错,看来王练之医术不错,朕得考虑给他升官了。”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君羽也感受到武帝对子女的真挚,逐渐把他看成一个慈爱的父亲。经常过来问安,武帝也和颜悦色地教她下棋,偶尔兴致来了,亲自手把手地教她练字。武帝酷爱书法,尤其喜好王羲之的行楷,命君羽将《兰亭集序》临摹了近百遍,半个月下来,她的字已经大有长进。
“最近偷懒了没?”
君羽拿出藏在背后的纸,平坦到案上,武帝捋着须髯,笑道:“嗯,字形虽有些拙稚,已经隐见风骨,还算没有辱没咱们皇家的脸面。”
“父皇过奖了。”君羽谦虚一笑,露出皓白的贝齿。
这几天她似乎温驯不少,待在自己的宫里,平时甚少出门。武帝本担心她闹出什么乱子,可从这段日子的观察来看,似乎真的转了性子。想到她从小就失去母妃,自己政务繁忙,也很少抽出时间陪她,这十七年来父女之间都没有真正沟通过,平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武帝越想,心中越是愧疚,不犹拉着她的手坐下:“孩子啊,你明天就要出宫了,到了桓家要时时留心,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受了委屈忍一忍,也别太计较,毕竟那儿不比家里由着人宠你。朕其实也想多留你两年,这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疼自己的骨肉,不想把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朕就是太宠你,才一来二去的,把你的婚事耽搁到现在。”
君羽促膝跪下,将头搁在武帝腿上闭上眼睛:“父皇,既然已经耽误了,那不如多耽误几年,反正我也没人要。”
武帝抚摩着她柔顺的乌发,呵呵笑道:“ 傻孩子,朕就算再不舍得,也没有留你一辈子的道理。朕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的恨一直没有平息过。你娘早死,朕心里头又何尝不苦?这些年过去,也没有好好弥补过。朕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让他安安稳稳地照顾你下半辈子,替朕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等你儿孙绕膝的时候,朕也就安心了。”
君羽鼻腔泛酸,勉强笑着说:“父皇您又乱说,其实女儿在心里一直都没有怨过您,赐婚也好,别的也罢,您都有不得以的苦衷,怪我之前没有体谅过您的难处。”
君羽说这番话的时候,的确是发自肺腑,恍惚有那么一刻,她甚至真觉得武帝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
一任挽狂澜(中)
“你刚出生的时候,朕抱着你,你的小脸只有拳头这么大,你八岁那年闹着要学骑射,还是朕亲自去马厩里挑了匹青玉骢。一眨眼过去,朕都老啦。”武帝黯淡一笑,眼尾平添不少细纹。
尚记得君羽出生时,他慌张迎上去,像初为人父那般激动。襁褓中探出一颗小脑袋,红通通地脸上皱纹满布,哭起来眼睛鼻子全缩不见了,只余一张喇叭般的小嘴。他抱着他,越看越心欢。然而塌上的女子合着眼,陷在巨大被褥里,像一束没有生气的素锦。
回忆犹如泥沼漩涡,让人还未意识就跌陷其中。愈是挣扎便愈是身不由己,直到它扼住生命的咽喉才算解脱。武帝仰起头,隔着万里苍穹仿佛望见女子合上的双眼,黯淡犹如寥落星辰。
“夜深了,朕也有点乏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明天一早朕就去含章殿送你。”
武帝从沉湎中醒悟过来,月凉中宵,不觉寒风渗透薄衣。君羽也觉得有些冷,起身行礼,准备回去。
“回去多添点衣裳,别受凉了。”武帝笑着提醒,君羽临走前最后一次回头,望见他端方温和的脸上,饱含着慈父般的暖意。 她一路走着,不时频频回顾,仿佛想把他最后的笑脸铭刻到心底。
从龙宸殿出来,走过一段曲折回环的浮桥。天色黑暗,浓墨般的夜空中有隐隐的猩红,像是殷血风干后的色泽。二十八宿拱卫的星辰中,有一颗异样的明亮,那是传言中的帝宿紫薇星,犹如一颗跳动的心脏,隐隐搏动,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今儿的天真是怪呀,红的跟火烧似的?”
君羽走上浮桥的时候,身边两个挑灯的宫人低声议论。只听另一个叹道:“明儿个白露,又该下雨了吧。”
这样议论着,浮桥对面走来一行人,疾色匆匆的样子。两个挑着六角纱灯的宦官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一个异装女子,穿着身滚金边火红胡裙,□着纤细蛮腰,手腕和脚踝上都系着金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带起一股浓烈的馥香,非兰非麝,让人闻了几欲窒息。君羽忍不住转过头,正巧那女子也侧过眉眼,那双淡茶色的水剪瞳轻轻一扫,与她视线相撞。四目相对君羽不禁微微一颤,仿佛看见淬毒匕首上那一刃寒光。
等她回过神儿,那群人已经走了老远了。
君羽拉住身边一个人问:“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穿红衣的女人是谁?”
那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公主连她都不知道?那位就是陛下新封的张贵人。”
另一个也说:“是啊,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媚功,居然把陛下迷的晕头转向,一夜都离不开她。”
“这个张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君羽问。
宫人见四下无人,伏到她耳边悄声道:“听说是会稽王府里养的舞姬,今年开春才献进来,她身上的香味儿十里之外都闻的见,何况容貌绝丽又能歌善舞,谁见了能不动心?”
另一个说:“这样的美人,十年也未必能调养出来一个,会稽王能将她献出来,是摸准了陛下的脾胃,可他已经是王爷了,下那么大功夫图什么呢?”
君羽听她们一路谈论着,也没甚留心。回到含章殿已经过了亥时,院里厅里披红挂彩,下人们都安歇去了,满地的枯叶无人清扫,踩上去咯吱脆响。白天喧闹的已不复存在,只有空荡荡的风声呼啸而过,听起来有些凄凉。
进了内寝,她也懒得唤人掌灯,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床塌,合衣躺下。尽管再不希望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可总有些事情是逃不脱避不过的,不如安心睡觉罢。
她合上眼,想起乌衣巷那个晚上,庭中的月光如流水一样清澈透明,水中藻荇般交织,却是绿竹晃动的影子。不知道偶尔在无眠的夜里,那个人是否也会想起,哪怕只是一点吉光片羽的回忆。
“啪啪啪!”窗外响起急促的扣声,君羽开了门,一团影子晃进来。捻明了烛火,晕黄映照亮了一双伶俐的眉眼,她才看清进来的人是岚兮。
“这么晚了什么事?”
“公主,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带来了。” 岚兮从袖里掏出一包褐黄色的湿物,笑意盈盈地摊在掌里。君羽眼光一亮,急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