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满列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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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妈有些迟疑。“阿满还没毕业,又不能马上去。”
“对方说可以等阿满毕业。”
我的脸慢慢胀红,嘴巴抿得紧紧的,一股气闷在心头。李宝婷还在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离家近,又可以学个本事。要不然我们店附近另外有家皮鞋店在征求店员,一个月一万二,还供午餐,应该也不错。”
“可是……”妈还是显得犹豫,看看爸。
爸停下筷子,避开李宝婷的视线说:“阿满还小,能做什么,多读一点书比较实在。”
“国中都快毕业了,哪还校”李宝婷瞄了我一眼,瞄得轻描淡写。“女孩子不必读太多书,学个本事还比较实际。我们不也才国中毕业。”三两句就把爸的话堵死。爸俯着头,闷不吭声地扒着饭。
闷在心头的那股气猛不防冲上我脑门,我丢下筷子站起来,冲着李宝婷叫说:“你少鸡婆!我的事不要你管!”掉头冲出屋子,一股气把椅凳顺势撞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咚的破裂声响。
李宝婷不爱读书,好不容易挨到国中毕业,二十岁不到就急着嫁人,李正雄半工半读念完职校,才当完兵妈就赶忙央人帮他找对象,结婚成他的家。一两个人结了婚,飞鸟各投林,每个人都只顾他们自己那个家,也没看他们替这个家做过什么,一回来,却什么姿态都有。爸爱面子,怕众人说闲话,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更是要特别小心翼翼。李宝婷结婚那年,我才八岁,还很懵懂,我只看到妈做的工都比她多。
长愈大,我是愈讨厌她。但妈是看不到这些的。妈本来指望爸,偏偏爸不是那么可依靠,而于顺平打国中就憧得跷课逃家和爸妈捉迷藏,气得爸妈当他死了一般。这个李宝婷就显得更贴心。李宝婷和李正雄是妈的孩子。我们姓于,是爸的孩子。
我往山坡走去,一边走一边踢着碎石子出气,走到电线杆旁的小空地时,有人在背后出声叫我。
我回头。是张浪平。
“我本来想到你家找你,碰巧看到你跑出来。哪,说好要给你的历届联考试题。”
他递给我两叠A4大小影印的纸卷,用钉书机钉在一块。
我草草看一眼,随手翻了翻。电线杆下亮光刺眼,我下意识往后挪开几步,退到电线杆背后。上坡地势高,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半个广常灯光幽微地照,三三两两或站或蹲在广场边的人影鬼魅似地窜动着,声波透过空气传送,间撞着斜挡的屋顶或石角,曲折地侵袭过来。
距离外,那个海仔一双手比来划去、一下子拍他的大腿,一下子又敲他自己的脑袋,嘴巴一张一合像在演歌仔戏,兴奋又激动地扯着嗓子呱叫着,断续地传过来。
“……你们就不知道,那风雨有多强……,十二级……别说人,连大家都会被卷下海……我以为这下死了……那船摇来摇去,比地震还厉害……渔村那个城仔,第一次出海,吓得差点掉出船外,还是我拉篆…”
前阵子隔壁渔村有船出海,不巧赶上一场暴风雨,雷电交加,听说差点遇难。
回来后说是看到了“神火”,说得绘声绘影。有的说是妈祖显灵庇护。总之,神明保佑,船设事回来了。海仔就在那艘渔船上。
“哼!一群白痴。”张浪平轻微哼一声。他的音量不高,可以说冷淡,却有种被冒犯,像是不以为然。
讨海的人有种种的传说,我以前就听过不少,但就像幽灵船或百慕达三角洲,没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不管什么事,一旦发生,经过传述,难免就被夸大,混淆一些真真假假,变得虚虚实实。所谓传说,不过一些被夸大的传述,其实跟“薛平贵征东”或“桃花女斗周公”都差不多,都不必太认真。
看,我们的态度就是这么亵渎,缺乏了敬畏。
“你们以前住渔村,应该听过不少传说吧?”我问。
“嗯。”张浪平点头。
我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但他只是嗯了一声,便蹲下去,捡了一块石头捏在手里把玩。我跟着蹲下去,手臂叠着膝盖,下巴再搁在手臂上。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丢开手中的石头,又重新捡了一块,然后说:“你好像不怎么跟何美瑛说话。”
张浪平说话似乎不讲究什么起承转合,声音里的表情也很低调,总是平平的,不会太昂扬。
“又不只我不跟她说话,她也不跟我说话。”我略略扬起下巴,跟着垂下头,捡捡丢丢小石子,嘟喃说:“也没什么好说的。”
石阶那边传来妈的声音。我探头看去,看到李宝婷正走下楼梯要离开。
“你姐姐?”张浪平问。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他跟着他妈搬来村子好一阵了,我家的事大概也听得不少,我想大概也因为这样,他才会一开始就对我熟。我们立场异属质同,家庭因素互补地刚巧契合。我并不热衷缘分这种东西,机率多低,即使有缘千里相会,但相会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一拍两散。
“你打算读哪里?”又是张浪平问。
“不知道。”我摇头。反问:“你呢?”
换他摇头。因为背着光,我们都蹲在黝暗里,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两次主动叫我,但我发现,他其实不多话,说话的声调总是平平的,情绪似乎缺乏起伏,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激动的事。十多岁的少年,却有着成熟男人的姿态,一种过早的无动于衷。他仿佛提早在实验一种颓废。
“我想读海事学校。”他忽然开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广场边,海仔还在不停地比手划脚。晦光中,有人在抽烟,有人在打呵欠,由南边吹来淡扫的风,空气微微地起骚动。
夏天很快就要来了,高空中现在不知正起着什么蠢动。我们蹲在黑暗里,光和影一起向我们罩落。
第五章
风从海上来,夏天也跟着来。这个季节容易让人浮躁,看到公布栏上的暑期辅导分班表,我简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闪一跳的,那样惹眼,而且过分的张牙无爪。
“哎呀!怎么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着,声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恼。我侧头过去,她也朝我看来,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布栏前推来挤去的,我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挤到我旁边来的。
我扫她一眼,没吭声。这应该是我说的才对。运气未免太差。
我对何美瑛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初听说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没什么感觉。我只是不喜欢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较,摆在同层次同水平,将我们凑在一块。虽然同学校,但两年来我跟她之间一直没交集,连教室都不同楼层,各过各的青春年少,就连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连线。
现在可好!
“你在自然组不是读得好好的,干嘛转班?”但我还是按捺不祝高二时,何美瑛选了自然组,我还觉得纳闷,凭她那种数学程度!但偶尔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闲的样子。
“我高兴。”她脸一侧,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楼,因为同方向,不知什么莫名的道理,我们居然走在一块。并肩走在一块,我才发现,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也突然变得明显,侧面望过去,何美瑛的睫毛浓密又翘,在阳光仿佛一闪一闪;她的头发直又亮,是那种流苏似的黑亮,脸型图尖而小,像鸡蛋;嘴唇红润饱满,很有色泽感,好似会反光;皮肤则白,掺了粉似,看不见毛细孔;最抢眼的是那双像会荡漾的眼睛,她没近视,泪水分泌又足够,眼眸不仅显得湿润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长脚长,很有一种纤细的女人感觉。
我发现我没有任何一个单一部位能和她比较。纯就外表来说,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种柔软丰满;也不是让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还少了一股时尚的气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闻得到。爬上楼梯时,我回头问。
“嗯,香奈儿十九号。”何美瑛伸手拨了拨头发,缭动空气生风,香味又奇袭过来。
香奈儿十九号?贵的要死的东西。我反射地脱口而出:“你哪来那种东西?”
话还没说就觉得后悔,而且懊恼。
“我姐给我的。”果然,我早该想到。但何美瑛的态度倒很大方,没什么见不得。她想想问:“你要不要试试看?”没等我回答,就从书里拿出香水兴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还有耳朵后面喷了几下。“要不要顺便试试这个?”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红。
我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种盈水的色泽感是怎么生成的。
“不用了。”我摇头。感觉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从来没有交集过,突然间就靠得这么近,而且熟,甚至身上还沾了相同的香气味道。
“没关系,试试看嘛!”她打开口红盖,微微噙着笑,语气有些殷勤,接近怂恿。
我还是摇头。
“要不然试试这个好了。”她另外从书包拿出一只迪奥的眼线笔,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凑过去看个究竟。她的书包里除了几本薄薄的课本外,塞满了各种化妆品。从圣罗兰的眼影、CD的口红,到香奈儿的粉底一应俱全,其它还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罗万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缭乱。
“都是你姐给你的?”太惊奇了,我反而叹了口气。
“嗯,”何美瑛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一声,将眼线笔丢进书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丢给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我根本无意探问什么。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么的吧?”何美瑛忽然抬头,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等于默认。我的“知”,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们于家有两类“种”,姓于这个种基因鄙劣——于顺平小小年纪就会跷课逃家,结群朋党在外头混太保;大了则更不佳,游手好闲兼吃喝玩赌闹事。于满安则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无常、不合群,态度傲慢。关于这种种,我们都再熟不过,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语言这种东西是那样暧昧,因为暧昧,就具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正当性,正确性一旦确立,口说便都是凭证。
“你的反应还真老实。”何美瑛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我瞄她一眼,没有回嘴。这整个学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们这样,对彼此的底细那么清楚。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了解”,在这个象限平面,大概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个诡异的结构。象限外的浪平也是这个结构的一员。我们各存在一个点,越出象限,三点连线,形出另一个平面。
“浪平他们学校也是今天开始上辅导课,我跟他约好中午放学后在车站的速食店见面。”何美瑛追着我说。
在她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拐到二楼的走廊,走到教室门口。
“很好。”我走进教室。导师还没到,教室里闹烘烘的。
何美瑛跟过来,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种知悉什么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后走到我另一侧,没头没脑的说:“你喜欢浪平对不对?”
神经病!
我反射地皱眉,白她一眼,掉头转到另一边。整个教室热闹而沸腾;地方一吵,就让人觉得热,而且烦躁。
这时导师走进来。我没注意,还以为那个人走错教室。她走上讲台,冲大家一笑,全班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