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氏孤儿-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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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听到脚步声和盘子与桌案轻碰的声音。
有人垂目翻弄手里的奏折,有人望向窗外出神,有人偷偷朝上瞧了一眼,只见商晟斜靠御座,以手支额,微阖双目——这位陛下,他开明的时候可谓远追前圣,可他真要任性而为起来,也少有人能阻拦,现下他不表态,不知是什么心思,天执左将军毕竟是玄都旧臣、开国首功、陛下爱将啊。
“天执左将军回朝复命,面见陛下!”
随着殿外一声唱喏,殿内窸窸窣窣整衣之声迭起。
所有人中间,韩嚭当然是最不愿意见到左都活着回来的,这意味着,他除掉对手的最佳契机已经错过——左都虽以兵败获罪,处境不利,但他一旦回朝,首先,陛下难免念及旧情,从轻发落,其次,他自己身份特殊,只能静观其变,不好再有动作,第三,文官高位上那几人似乎都在左都一边。
“臣左都参见陛下!”左都上得殿来,甲胄在身,只是单膝行礼而已。
不得不说左都的态度大出韩嚭之料:全军覆没竟还敢如此强硬——奏折上只字不提请罪,入殿觐见也只执军礼——韩嚭不由挑了挑眉毛:左都玩什么花样?
商晟身子微微摇晃了摇晃,悠悠半开了眼,打量左都,“你还回来做什么?”怒也好,骂也好,最怕的却是这种不咸不淡“你哪儿来,回哪儿去”的不屑。
左都抬头看着商晟,异常平静,他平端双手,举过头顶,不卑不亢道:“凤都战事已毕,臣班师回朝,交回兵符印信,请陛下核验。”
连跟随商晟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侍臣都被左都的镇定自若惊了一把,愣了片刻才赶紧小跑上前接了左都手中的黑色漆盒,捧至商晟面前,放在案上,小心打开。
松绿色软缎上分别是南征大元帅印和调动兵马的黑色双翅虎符。
商晟却看也未看,支起身子,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左将军,大元帅,你这兵符帅印尚能调动几兵几卒?”
“包括臣在内,大小军官二十三人,普通士兵,三千四百九十九人,共计三千五百二十二人。”左都的语气无动于衷地好像管钱粮的官员报账一样。
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中间有韩嚭那样想置左都于死地的,却也不乏事不关己、看看热闹的,而对于更多的文官,他们并不信奉“败军则诛”,他们厌恶杀戮,所以且不论功过如何,倒真有人为左都的气度暗暗叫好。
商晟一双丹凤眼,蹙眉时,上睑外侧的皮肤垂下一半,似单又双,两道目光如箭在弦,弓已张满而欲发未发——当商晟露出那种危险的眼神,所有人以为他将要发话的时候,却听左都淡淡道:“臣祈告退。”
告退?百官咋舌:左将军今天话不多,却一句比一句呛人。
商晟张满的弦被左都这微一用力,拉断了——他原不是不在乎,只是刻意压制,这下却真恼火了,他质问左都,“朕将二十万大军交给你,你只带回来三千,竟连个说法也没有吗?!”
左都垂目,“臣正是要给个说法。”
“走就是你的说法?!”商晟兀的提高了嗓门。
左都无惧道:“今日城内有许多将士的亲属,臣将他们的父亲儿子丈夫兄弟带上战场,却不能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回家来,无颜面对皓首老人,嗷嗷稚子,故愿遣散家资,以为抚恤,自戮当道,谢罪于民。臣别无所求,只这三千将士,他们沙场用命,以身许国,明知随臣回来或有杀身之祸,却无一人半路脱逃。望陛下念他们精忠报国,虽九死而不悔其节,赦其无罪,嘉其忠勇,臣死可瞑目。”
大家都是明白人,将士餐风,统帅露宿,将士抛头颅,统帅洒热血,将士视死如归,统帅也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左都不说半字辛劳,旁人却也无法忽视。也有人“明白”了左都的强硬——他已抱必死之心,何须摧铮铮铁骨?
韩嚭直觉形势不利,不是因为商晟不怒,而是因为商晟动怒——不动情,焉有怒?不是因为左都求饶,而是因为左都求死——当一个人退到底线,他的敌人也就没有进攻的余地了。好一招以退为进。
“你只是有罪于民吗!”商晟手掌紧扣扶手,指甲掐进木纹里——任何君王都不能容忍臣下目无君上,何况这臣下还是他当年出生入死的兄弟。
“臣……”左都低下头,隐去眼中泪光,终于压抑不住情绪的起伏,颤声道:“臣愧对陛下,愿来世为奴,再生为仆,追随陛下,肝脑涂地。”
这算什么?许个看不见摸不着还不知道有没有的下辈子?商晟可从来是个务实的人,不讲玄虚,要不是当着满朝文武,要不是顾及帝君威严,他早指着左都的鼻子破口大骂——最好再踹上两脚:下辈子谁用得着你!
行动先于意识,当商晟觉得需要保持威仪的时候,已经抄起了块面饼,只是在掷向左都前的一瞬间,惊觉不妥,撕了一块,扔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
文官之首的两位丞相蒙百无、狐韧对个眼色,做了表态:眼观鼻,鼻观心,继续装“我不存在”——不要打扰陛下用膳,饿坏了陛下的身子,谁负责?
商晟将最后一块饼扔进汤碗,一边掀了眼皮觑着左都:孟夏的晌午,他一身甲胄,一个姿势,跪了半个多时辰,豆大汗珠已从额上滚下,嗒嗒摔在地上。
商晟摸摸肚子:他吃饱了不怕饿肚的,你要跪就跪,朕先小憩片刻。可还没等他找好休息的姿势,便听殿外唱喏道:“禁军副统领乐昶殿外求见。”是时邬哲已外调为将,新任副统领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
商晟眉一拧:他来干什么?随即道:“宣他进来。”
乐昶快步上殿,跪在左都旁边,行礼,禀奏,“陛下,宫外百姓听说三千将士按律当斩,群情激奋。臣特来请旨,请问陛下,如何处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商晟倒不先问宫外情形如何,反喝道:“禁军统领呢,他怎么不来?”——好个左护,倒是避嫌避了个干净!
乐昶道:“禀陛下,左统领协同钰京戍防都使维持秩序……受伤了……”
左都猛地转头看向乐昶,已经累得有些松懈的身体倏然紧绷起来。
左护是谁?跟了商晟二十多年,岂是“心腹臂膀”四个字可以形容?
“反了他们了!”果然商晟大怒,拍案而起。
“陛下,”乐昶急忙“诚惶诚恐”地解释,“并非百姓对抗官兵,是他们听说将士们在外两年,风餐露宿、为国效力,未有客死异乡、殒命沙场,却逃不过军法国法,深为同情。有人自杀请愿,求陛下赦免三千将士,左统领阻拦,争抢当中被误伤……”见左都和商晟都盯着自己,末了又加了句,“伤势不重。”
蒙百无打个饿嗝:乐昶你小子故意的吧,话说一半,激陛下呢,有前途。
乐昶又添把柴,“有百姓情绪激动,投水死谏,左统领已令禁军下水救人了,请陛下早做定夺,臣恐迟了,出人命是小,引起变乱是大。”
“胡闹!”商晟想着平素里英姿飒爽的侍卫们光了膀子下河捞人,还是在宫门之前,脸部线条就不由扭曲起来——这是帝都之内应该发生的事吗?丢人!
“陛下,”左都慷慨请命道,“百姓愚鲁,不明真相,更有许多人痛失亲人,悲痛之下才有此举,请让臣去澄清事实——‘首将当诛,余者无罪’。”
“天真。”左相蒙百无忽然开口,给了左都两字“中肯”评价。
商晟眯着眼,以一种耐人寻味地口吻询问,“左相,你说什么呢?”
蒙百无身形肥硕,他持笏而起,微一躬身,身上的肉就一箍一箍上下波动。
“陛下,臣以为,所谓谣言,无风能掀三尺浪,有一能传十百千,您说杀一人,几万人口口相传就变成了杀十人百人,您说今天杀一人,几万人以讹传讹就成了日后算账,又怎么能尽快平息眼前的风波呢?”
商晟点头,以为有理,但也有人反对——“陛下,请让我带兵镇压!”说话的是ё笥鸩鳖诰┲鼙吖彩拔溃直鹗潜泵姝'林营、ё笥'右营,南面璃水营、璃左营、璃右营,东面平原营、原北营、原南营,西面小山营、山北营、山南营。十二营戍卫京畿,麾下也是兵精将强,不可小觑。
蒙百无不以为然,也不以为忤,慢言慢语地对仇昌道:“百姓无知,并非刁恶,处置不当,恐失民心。若失民心,仇将军,损失的不是你我,而是陛下。”蒙百无身居高位,自有其过人之处,这一句话便点得极其到位——办不好差,就是陷陛下于失道,有这么一大柄斧子悬在头上,还有谁敢接这烫手的山芋?
仇昌一寻思,他是粗人,却不是笨人,便不言语了。蒙百无又一躬身,道:“请陛下下旨,三千五百二十二人,无论官阶,全部赦免。”
赦免?韩嚭皱眉,目光阴霾地射向蒙百无。
御史姚璋持笏起身,反驳道:“蒙相此言将军法国威置于何地?”
蒙百无掸掸衣服,好整以暇地呵呵笑道:“姚御史,事有轻重缓急嘛,宫外闹将起来,朝廷威严何在,陛下威严何在啊?”
事有轻重缓急不错,可一旦下旨赦免,帝君的话又岂同儿戏,难道还能反复无常,再行捉拿问罪吗?显然这一缓,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臣附议右相。”
“臣附议御史。”
殿上群臣纷纷表态,韩嚭也终于缓缓举起笏板,“臣附议御史。”他只能尽力秉持公正的态度,过于打击和反常维护,都显得心中有鬼。
“唉……”商晟掩面长叹,殿上立时安静下来,他负手而立,仰头道,“近来太子常入朕梦,他对朕说,他幼年夭折,是因为朕早年杀伐太重,他是为父亲挡灾而折寿。他还劝朕今后施政以仁,量刑以轻,抑杀抑怒,广赦天下……”
大臣们沉默了:“太子”的意思是杀戮重,福寿折。所以赦免左都等人是给陛下增福添寿,谁要是不识时务的仍要坚持杀左都杀将士,明摆着不想让陛下多活两年嘛——谁不想让陛下多活两年,恐怕陛下不会让他多活两天。
“拟诏。”商晟拂袖,昂然而立,“一,左都在内,虎贲军三千五百二十二人全部赦免;二,详查军册,为死难将士立像,戍卫太子陵墓,并优抚其家人。”稍顿,俯视群臣,“开明”地征询道:“众卿以为如何?”
他问的是“众卿”,却特特瞟向右相狐韧——商晟不计前嫌,将当年告发他谋反的狐韧一路提拔到了如今的高位,然而狐韧为人刚正,又常令商晟觉得自己自找麻烦。比如前几天他想给儿子扩建陵墓,狐韧就唠唠叨叨,说什么“太子夭折,未有寸功于国家社稷,不宜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商晟不胜其烦,只好打消了念头。可他与狐韧周旋了这么多年,应付这倔老头自有一手——你不让我给儿子建陵,我给将士立像总可以了吧?你若不同意我这个附加条件,是不是也不同意我赦免那三千五百多人?很显然,狐韧不主张杀人。
狐韧引身而起,高颂“陛下圣明”;右相表态,下面跟着一片山呼。
名正言顺地保住了自己的爱将,堂而皇之地为爱子修墓,在与狐韧的“交锋”史上再添一笔胜记——商晟一举三得,抹抹髭须,心满意足。
云池宫,日已西斜。
季妩手握几近融化的莹白色软酥,将酥淋在盘内,滴成花样,欣赏着一朵朵从手中绽放的“花”,不由微笑起来:商晟从不喜食甜腻之物,却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