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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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啐!这破地方,都说闹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亮了,别扯鬼话,快点!”
两人把方思慎推进最里边一间屋子,屋内胡乱摆着残破的长桌板凳。方思慎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终于想起来了。据说某次改造期间,当时的也里古涅右旗专门修了这个集会批斗场所。到了方思慎小时候,这里似乎挂着“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党校”的牌子。如今看来,成了他们非法拘禁的黑监狱。
就他走神这工夫,两只胳膊已经被绑在了一条板凳上。一个人从包里翻出他自己的毛巾,作势堵他的嘴。
这情形跟之前的威逼利诱大不相同,方思慎这一刻终于慌张起来,偏头躲过,急道:“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汤所长!你们告诉他,我想清楚了,我有话跟他说!”
“你是哪根葱哪头蒜?想见谁就见谁?老实点!”无谓的挣扎换来一记老拳,下颚被捏住,毛巾硬塞进嘴里。自从长大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挨过打,更没有受过这样纯粹的暴力欺凌了。虽然知道它们一直存在着,却没想到会如此不期而遇。方思慎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实”待着。
翻毛巾的那个翻上了瘾,翻完背包,又翻起钱包来。
另一个道:“头儿说了,别顺他东西。”
“我不顺东西,就检查检查有没有危险品。”说着,将几张大钞尽数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就这么点儿?还以为多有钱呢。喏,回去分你一半。”
方思慎钱包里只有五百块,其余的都给了连富海。
那两人关好门,拴上链条锁,走了。
方思慎靠着板凳,只觉一点力气也没剩下。屋里没有暖气,差不多跟室外一个温度,过不多久,全身就冻得发僵发麻,挨打疼痛的部位渐渐感觉不到了。幸亏被拉上车时,穿好了外套,但是手套却没来得及戴,手指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刚才在草丛里滚了一顿,无意中吃进去几口积雪,缓解了口渴,胃却越来越难受。胸口也闷得慌,因为毛巾堵在嗓子眼,想咳咳不出来,憋得眼前发黑。于是莫名其妙想起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之类的词来,只是这方式,未免太憋屈了些。
真是……太憋屈了啊……
心底里又隐隐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找自己,救自己。
他坚信,洪歆尧一定正在找自己,一定会来救自己。
只是在那之前,还要坚持多久呢?
也许对方想叫自己多吃些苦头,也许害怕关在宿舍被人发现。在这样的温度下,时间是最致命的因素。因为饥饿、疲惫、疼痛、寒冷,不光身体,连脑袋都开始一阵阵发昏。他知道,必须想点办法,尽可能坚持得久些,再久些。
四面观察一番,有了计较,拖着板凳往前挪。板凳样子虽然破旧,奈何正宗实木,沉重得很,挪得十分费力。耐着性子一处处仔细寻找,终于找到某张破桌底下一小截露出的钉子头。把脑袋伸下去,让那钉子头勾住嘴里的毛巾,使劲一扯,呼吸通畅了。咽口唾沫,腮帮子又麻又痛。
去掉塞嘴的毛巾,舒服许多。他没打算叫喊。屋后是山头,屋前是院子,外侧窗户已被砖头砌死,外围三面都是人高的野草。嗓子喊破,也未见得有谁听见。
挪回原来位置,伸脚把背包拉过来,东西一股脑儿倾在地上。两只脚夹起替换的保暖秋衣,弯腰拿嘴叼住,再扭头松开,正好落在板凳上。然后慢慢一点点调整,终于,成功盖住双手。于是,手套也有了。
干完这两件事,居然出了一场汗。脸上的很快结成霜,背上的却只能盼着早点儿被体温捂干。一边竭尽所能地活动手指,一边时不时做做屈腿运动,手脚渐渐恢复知觉。重新回到那颗宝贵的露头钉子前,试了试,桌面太高,连着板凳,非把手腕勒断不可。干脆抬脚把桌子踹翻,半躺着倒在地上,对准位置,开始磨捆绑自己的尼龙绳。
心想:绳锯尚且木断,而况铁钉锯绳乎?不过是迟早的事。权当让自己不会睡着冻僵的一项活动。
然而全凭手腕的力量来回拉锯,还带着沉重的板凳,不一会儿便勒得生疼。停下休息的空档,无意中瞥见墙上糊着报纸。贴过去一看,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中央党报和地方机关报。对方思慎来说,文字永远是最好的消遣。尽管限于条件,眼下只能阅读特殊类型的文字,依然饶有兴致。
于是,他一会儿看看报,一会儿动动腿,一会儿磨磨绳子,倒也自得其乐,不知今夕何夕。
洪鑫垚出发往阿赫拉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老林跟小刘嘴里说不太熟路,实际却毫不含糊,走得堪称又快又稳。
望着阴沉的天色,老林皱起眉头:“洪少,只怕要下雪,可别困在阿赫拉才好。那破地儿……”
小刘反倒沉着:“预报说是小雪,明天转多云,没事。”
透过车窗看去,杳无人烟,除了枯黑的树干野草,就只有冰雪的白色和天空的灰色。清早气温低,四周冻得浮起一层淡淡的烟雾,而那烟雾底下,是冷硬如铁又滑溜如镜的路面。这样的旅途,单调乏味,处处暗藏危险。
“下点雪也好,至少不会这么滑。可别下大了,没法走可糟糕。”
赶到阿赫拉,刚十点。一群人十几个,站在政务府楼前迎接,包括镇长、林管所所长,几个部门头目以及所有当班的工作人员,可说倾巢出动。因为地方太小太偏,又可能即将撤销行政级别,主要官员其实并不常驻此地,基本上是轮番在镇上待待,主持工作,其余时间,都住在也里古涅市。工作人员不少身兼数职,也多数家在市区,干几年就想办法调回去。所以这十几人,已经属于阿赫拉地方接待最大阵容。
照例一番介绍寒暄。洪鑫垚就算急得爪子在心里挠,也知道这一步无法省略。人生地不熟,处处必须仰仗人家,能有多客气,就得多客气。
镇长出面打完招呼,实际帮忙找人的事就交给了林管所和执勤的警员。阿赫拉是典型的林区行政结构模式,先有林管所,后有政务府。尽管这些年附属于林业系统的司法教育等公共单位慢慢划归地方,其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依然存在,因此,镇长的实权未必大得过所长。
很快,一个老头和一个男人被带到洪鑫垚面前,说是曾经跟方思慎打过交道。两人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小老百姓,明显被这阵势吓着了。老头抖抖缩缩,话也说不利落:“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昨儿、昨儿早上不都好好儿的吗?”
“孟大爷,您慢慢说,昨儿早上怎么着?”洪大少做起温和亲切的样子来,也挺像那么回事。问题他身边一个所长,一个警察,老头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好在意思总算说清楚了。
“昨、昨儿早上,我那个,也没瞧钟,大概比这个点儿再早些,吃完饭,他说,说回去前再看看景,就不折回来了。收拾好东西,直接就走了。”
“他不是和您表侄约好来接吗?”
“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们怎么约的,可没告诉我老头子。”老头忽然说得流利起来,“哼,过年也没见来拜年,有事倒知道找上门了。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管人要多少钱吗?”
洪鑫垚不问了,转而问旁边的男人:“您初八送他去了芒干道?”
“是,是去了芒干道。”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却拘谨,低着头自顾说话,“送到林场边上,他不让我跟着,自己进去了,说是去拜父母的坟,待了仨钟头才出来。”
洪鑫垚心中琢磨:初七坐出租车去了一趟芒干道,初八雇人再跑一趟,初九返回,跟司机约的还是芒干道。
芒干道。
叫人揪心的芒干道。
“他没跟你说初九还要去?”
“初九我得搁家劈柈子,没空……”
洪鑫垚转头对林管所所长道:“汤所长,恐怕要劳您派人问问,昨天谁家有人去芒干道。”
“好说好说,洪少先坐会儿。”
那警察出去办这事,正副两位所长陪着洪小少爷说话。马屁一轮接一轮,从杜处长拍到杜将军,从杜将军拍到杜处长,再绕回来拍洪家小姐跟少爷,滔滔不绝漫无边际,就连洪鑫垚如此见多识广的角色,都被这番充满了直白夸张地方特色的马屁熏得有点儿吃不消。
一个多小时后,那警察来回话:“所长,挨家挨户问过,有几家没找着人,家里有人的,都说没人去。”
汤所长见洪鑫垚脸色极差,赔笑:“洪少,咱这地方虽然小吧,也还有那么两三百户。特别现在年还没过完,谁家有人回了,谁家有人走了,这都不好说,都要问到,总得花点时间。说不定你那朋友路上遇见打柴的拉柈子的,跟人搭段便车,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地方,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好,事情难办些,请多多体谅,多多体谅!”
洪鑫垚猛地站起身:“汤所长,我要去芒干道,您看能派多少人帮忙。”从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子现金,也不数,撂在茶几上,“一点小意思,给帮忙的各位大哥大叔买包烟抽。回头再看咱这地方适合上什么项目,我给你们牵一个过来。”
第〇六八章
胡乱吃几口饭,一行人往芒干道出发。共三辆车,一辆专供镇领导出行的小轿车,一辆公干用的吉普,加上洪鑫垚他们开过来的雪豹军车,满满当当坐了十几口子,政务府楼里基本抽空了。
临走,汤所长又交代执勤警察,发动居民在镇子里外寻找。走到半路,果然下起小雪来。洪鑫垚心急如焚,忽听后头那辆吉普拼命按喇叭。前面两辆车都停下,吉普司机跑过来:“出、出故障了,怎么办?”
众人下车查看,大约车子过于老旧,很久没有装载这么多人,在这么恶劣的道路上行走,跑不动了。讨论一番,最后汤所长指示那一车人就地维修,万一修不好,要么派两个腿脚快的回镇上找爬犁,要么几个人一起推,无论如何把车弄回去。
重新出发,已经耽误半个多小时。因为下雪,速度变得更慢。好在原本就要留意路边异常,所有人都不说话,盯着车窗两侧观察。车轮压着之前形成的车辙前进,防滑链打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两边树林越来越密,离得近了,才发现除去树梢和地面是白色,中间发黑的树干排列得如同无边无际的墨色箭阵,别有一种阴森意味。
洪鑫垚紧紧捏着拳头。事情从昨天夜里开始,就好似突然超出了掌控之外,且有变得更加诡异、吉凶未卜的趋势。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莫非真的有人见财起心,谋财害命?不是不可能。然而心底深处却坚决不肯相信,总觉得书呆子就在这片区域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方思慎,你到底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抵达芒干道林场。共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分别往三个方向搜索,约定两个小时为限。洪鑫垚跟老林、汤所长一组,先到护林大队的屋子找值班的护林员打听,却一无所获。
“洪少,你说你那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去了父母坟前,可没人知道具体位置,这……”
那护林员道:“啥时候埋的?早先谁家有人过世,都是林子里随便找块地,如今都上殡仪馆租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