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头-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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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她并不理睬,停了一时,才说:你去找个不开国语的来陪我睡呀,阿五头行
不行?我倒不要生他这样的儿子了。小白听她又胡调,且胡调得不像话,只好不理
睬。小东北却问:阿五头是谁?妹头说:阿五头是妖怪,专讲白话。小东北问什么
是白话?妹头说,就是空话、废话、梦话。小东北再问什么是空话、废话、梦话?
小孩子是可以一径这么问下去的。妹头再想生儿子,此时也憋不住发火了,她厉声
道:放屁,懂不懂?吃饱了放出的空气!小白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想,无
论如何,妹头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
妹头很是争气,生下一个儿子。阿娘喜欢极了,连舅公都过来看外甥,送了一
对银手镯。阿娘一天给妹头烧六顿吃食,一应宁波口味,咸而腥。妹头说她什么都
不想吃,惟独要吃一个汤。阿娘果然烧了一个汤,却菜多汤少,还是咸和腥,因是
鱼膏汤。妹头仗了是生儿子的人,就教阿娘烧汤,教的这个汤又很刁钻,有心难阿
娘似的。什么汤呢?糟鱼汤。先用糟油糟了鱼块,再用火腿,笋片,淡菜,木耳小
火煨汤,最后放进糟鱼,开大火,一滚即起。阿娘一听就来气了,心想,婆太太烧
给你吃,哪怕是一只咸菜,也是你做小辈的福气,还有调派我的!于是,就一顿不
烧。妹头才不怕她不烧呢,不烧只有好,她自己烧。她其实压根不信产妇只能躺不
能动的道理,尽管站在厨房里炖,炒,煎,煮。还要给小毛头喂奶,拍小毛头睡觉,
但她就像长了七八双手,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只是买和洗这两大项,落在了小白
头上,关于产妇不能受风和接触冷水这一点,妹头是严格遵守,一点不敢贸然。这
样,小白一早就要起床,在嘈杂肮脏的菜场挤来挤去,然后在水斗跟前杀鱼割肉。
洗尿布当然也是他的,一双手都洗白了,发出肥皂的碱味,还有鱼肉的腥气。他又
没有妹头的素质,会得合理安排,将事情归纳,分类,见缝插针,又顺手带过。他
只是一古脑儿地上,于是,就看见他一天到头扎在了水池边,洗个不停。妹头对尿
布把关很严,不仅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必须闻不出尿味,又闻不出肥皂味,才
算合格。阿娘看见他埋头苦做,总是用惋惜的口气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妹头
当然能听出她挑拨的意思,有意还要小白多做,还要在阿娘面前差他,表示不理会。
小白受了苦,还要受她们的气。她们彼此的意见,都是通过折磨小白来体现的。
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都是老派里夹缠点新派,各有一套经过改良的传统,新
生的小毛头,且又像一条纽带,将她们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各人都有各人的权力,
妹头仗的是,小毛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阿娘仗的是,小毛头是她的曾孙子,是
他们家的正传,妹头说到底还是外人。那妹头也不让了,说阿娘你其实也是外人呀,
你又不姓他们家的姓。阿娘就说我怎么是外人,我是婆太太,已经坐稳了江山的样
子。所以,妹头到底是不能不让她进房间来看小毛头。一涉及小毛头,矛盾又来了,
阿娘要把小毛头捋直了,包一个蜡烛包,这样长大不会罗圈腿。妹头说大热天,痒
子都要捂出来的,不等长大,就要热死了。非把蜡烛包打开,阿娘趁妹头在灶间,
偷偷又包上,妹头再解开。一来二去,倒把小毛头着了凉,半夜赶去挂急诊。于是,
妹头坐在急诊间里哭,阿娘坐在家里哭,彼此怪来怪去。妹头发作说,要带小毛头
回娘家住。在这同时,阿娘也有了个主意,就是从宁波乡下叫个远房亲戚出来,专
带小毛头,让妹头上班去,不是已经出月子了吗?她不晓得现在有了新规定,产假
可延至一年到一年半的。妹头和阿娘结下了冤家。
阿娘其实也是一种刁钻的人,现在是因为年纪大了,作了长辈,只得仁厚一些,
但到了关键时刻,便也要露出来的。现在,阿娘进来出去,有当无的,总念叨一句
话,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底下的含义不言自明,说的是妹
头追小白。妹头气极说,我就让你“男追女”好了!就带着小毛头三天两头往娘家
跑,不让阿娘看小毛头。后来她和小白离婚的时候,阿娘竟是站在支持的立场,为
满足妹头关于房子的条件,她甚至想出了那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让舅么搬过来,
舅公的房子给妹头。反正舅公没有子嗣,她的子嗣就是舅公的子嗣。小毛头虽然判
给了妹头,这点上阿娘又开通了,她想走到天边,小毛头还是他们家的人。她就是
这样不能容妹头了。然而,意外且又意中的,在妹头离开她家的第二年,阿娘病重
的时候,她一定要小白把妹头找来,要妹头答应同小白复婚。她简直是带着要挟地,
说: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就不能答应我吗?妹头说:就算是这样,阿娘你也要
讲道理呀,再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到小毛头结婚呢!阿娘听了这话,哭了,妹
头也哭了。两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想起最早的日子里,妹头在小菜场帮阿娘排队占
位子,买紧俏货的情景。那时候,阿娘的手脚多灵便,而妹头还是个小姑娘,拎着
个篮子,活鱼似地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妹头抬头看看,阿娘现在又躺回到了她那张
宁波眠床上,帐子垂挂下来,染了几片傍午的阳光,她又想起了和小白在一起的时
光。时间真是不留情,一天一天地剥夺人,一直剥夺到完为止。不过,总算有了小
毛头。阿娘问小毛头的小鸡是不是还有些歪,要注意正过来。妹头说没有的事,小
鸡怎么可能歪,就算是歪,又怎么正得过来,这又不是橡皮泥捏的。阿娘就说,完
全可以,把尿的时候,用手推过来,天长日久,就正了。妹头说,那你为什么不给
他推一把。阿娘说,你让我把吗?你从来不让我把他尿。过去的宿怨又涌上心头,
冲走了方才那一刹那的伤感。小白就坐在外间,听着她们的对话,简直像独脚戏里
的台词,可双方又都是严肃的。他感慨地发现,其实,她们是真正的一对。当然,
这是过来以后再说的,在当时,他可没法那么洒脱地对待,他几乎是焦头烂额。
王安忆·妹头
第九章
那是极其混乱的日子,心里憋了一团无名火,一直在找地方发泄。结果,有一
日,妹头在仔细嗅过他洗的尿布后,指出有一股鸡屎的气味。他觉得妹头十分无理,
即便是他没洗干净,尿布上应该是人屎的气味,也不会是鸡屎的气味,可妹头坚持
说是鸡屎的气味。小白就责问道:鸡屎从何而来?上海市内又不允许养鸡。妹头反
洁道:我正想问你呢,你从哪里弄来的鸡屎?他怎么缠得过妹头,一气之下,他就
把这块尿布撕了。尿布是用旧的细绒布做的,十分绵软,却有筋道,还撕不动。他
就去找了把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一条。整个过程因此拉得很长,不像是一时发怒,
倒像是有意为之。他的怒火无法一泻倾之,就更加积蓄起来,堵在胸口,郁闷得很,
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而妹头竟还不放过他,她很冷静地看他撕完了这条尿布,然后,
猝不及防地抓过缝纫机上的,他写了一半的稿子,他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只能
在缝纫机上写作,妹头抓过他的稿子,撕成几半,还不够,又揉成一团。小白浑身
颤抖着,手指着妹头要说什么,最终却是哭了出来。他转身出了家门,走到马路上。
天下着雨,他也没带雨具,一个人走在雨中,真是凄凉得很。他任凭雨水和泪
水交流在一起,就像一个壮士。可他哪里有这样博大的情怀,他连痛苦都谈不上,
尽是些鸡零狗碎的烦恼。他一个人走到人民广场,坐在平素常坐的水泥桩上。雨水
将广场上的方砖洗刷得很干净,几乎没有人,因此显得天地更大了,而他是渺小的。
天阴着,看不出时辰,他也不关心这个。只看见广场周边的马路亮起了路灯,本来
是灰暗的颜色,现在有了一种昏黄的暖调子。他心里开始平静下来,但却很空。他
努力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又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了起来,最后一个细节
是妹头将他的稿子团了起来,好像在团一张旧报纸。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这篇稿子
写的是什么,A和B的对话进行到哪一个章节。他怀着些自暴自弃的快乐站起身,走
回了家去。雨呢,早已经停了,空气爽朗得很。这些,也都帮助他安静下来。
他走进家,推开房门,看见妹头背对着他,在熨衣板上熨东西。雨天里,尿布
全靠熨斗熨干的。电灯在她头顶,光洒落下来,也是酱黄的暖调子。妹头听见门响,
回头看见他,朝他笑了一笑。有些讨好,又有些戏谑的笑容。他这时才看见,她熨
的是他的稿子。那稿子已经用糨糊拼贴好,正用熨斗熨平,熨平的几张放在干净的
尿布上面。婴儿睡熟了,但被推到了墙边,妹头把他的被子从沙发搬到了床上。他
吃了蒸在锅里的饭菜,又洗了澡,躺进被窝。妹头也收拾了熨板上了床。她挤进小
白的被窝,皮厚地说,要让小毛头从小锻炼一个人睡觉,长大是不是可以不要女人。
这一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窝在一张床上,翻过来折过去都是人。那小小的一个婴儿,
似乎比两个大人还人气重,奶香挟裹着尿臊,还有肉的汗酸,热烘烘的,充满了房
间,有一种甜蜜的窒息感。他拥着妹头的温暖的背脊,心里十分想不通,如此平庸
的生活,怎么会被妹头过得这样喧腾。
妹头现在时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经改了样,哥哥在东北安家,孩子却送回上海,
预备在上海借读。小弟在家结了婚,将大房间横断拦了三分之二,给他们做房间。
再直向地隔出一条沿墙的走道,可以不经过新人的房间,通到父母住的内阳台。内
阳台扩充了有一倍,但要住两个老的,再一个小的,还是全家人吃饭聚集的地方,
就显得相当逼仄。父母原先的对床已经换了一张双人床,小东北是睡沙发的。一个
家庭是经过了重新的分解与组合,变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乱。照理说是经历了变故
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头的爸爸妈妈并不显老,也不显
得有什么失落,他们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讲究了些,比较好将就了些。但是并没没有
任何受压榨的憔悴萎缩之状,还因为有了孙儿孙女,流露出安详和仁慈的神态。他
们是一对从壮年自然过渡到老年的夫妇的典型。他们遵循着一些简单的,基本的道
理,从来不打算去违背这些道理,而自制出一些新的来。这就使他们在每一个时间
段上,都承起义务和享受乐趣,同时还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他们对子女、儿孙的爱
和责任,也是遵循常理的,从来都有着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们的心
情就不会太为儿女的命运,遭际,以及态度左右。他们和下一辈之间自始至终,都
是留有距离的。这或许是有一些出于利己主义,可这利己主义并不损害他人,就谈
不上有什么坏处,甚至,还有些好处,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