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头-第2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一种脸型,它很奇怪地唤起我对某一条街道的回忆。这也是同个人经历有关
的,我在那条街上长大。自从我能够独立地出门,就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用我的
有限的零用钱,在沿街的小烟纸店里买些零食。这些零食放在一个个玻璃瓶里,包
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无论是萝卜条,还是橄揽,或者桃板,芒果干,一无
例外地都沾着甘草,甘草带着咳嗽药水的甜味。我实在吃不出有什么好的,可是我
还是要去买来吃。这好像是这条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们勾肩搭背地,走到
街上,买零食吃。很多年以后,我又来到这条街,街上的景象已经大变了,可是迎
面走来了一个女人,她长着那种鼓鼓的椭圆脸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睑挂着囊
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这种脸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也不会十分地苍老,
它看起来总是中年偏上的样子。这脸带着些凶相,不是威严,而是凶。这在某种程
度上,表明着她的身份。她不是职业妇女,却也是谋生计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妇
女那么贤淑的气质,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态度郑重和矜持。她是,怎么说呢?
她是见过世面,但有着偏见,涉足社会,又守着陈规。她最最合适的营生,就是街
面上的小烟纸店的女店主。这类小烟纸店,是将自家的街面房子破出墙来开的张。
这条街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豪华的商店间着民居,在商家背后,就连着深长的入口
庞杂的弄堂。这些小烟纸店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却一点不显得寒谗,相反,它们很
坦然。店堂后面,往往是店家的灶间,夹了一架木扶梯,可上二楼。二楼很可能只
是个阁楼,便是他们的居家。他们常常在店堂里开饭,这种脸相的女人就端了饭碗
来做生意。
这种脸相有时还会呈现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条弄堂口的,出租小书摊的老板。
他很精明地将他的小人书,一本拆成两本,甚至三本。因为借回家看要比当场看贵,
所以在他的木头打的书架底下,两排矮凳上,便坐满了看书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
年轻的保姆奶妈。他的形象还要粗鲁一些,带着些北风,穿着就好像一个拳师的行
头。黑色对襟的褂子,勉裆裤,圆口鞋。他的眼囊还要臃肿一些,嘴唇也更厚,推
着平头,一看就知道出自路边剃头挑子之手。他斤斤计较,决不允许你在书架上挑
拣过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拣时偷偷看完一本,没门!收摊的时间一到,
他便飞快地从人手里抽走小书,不管你看完还是没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
就明天再来。他清点小人书的样子,就像一个水果贩子在清点他的桃子或者梨。他
有时甚至会为了一本借阅过久的小人书追到小孩子的课堂上。他的口音里带着鲁音,
但他决不属上海那些来自山东的南下干部,风范大异。说起来,和那开烟纸店的妇
女也是大异,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是一路的脸相,一种小私营者的脸相。
另有一种脸相,是较为劳苦的。这是瘦型的,越人的脸相。眉棱较高,眼窝略
深,颧骨突出,嘴唇薄而宽,下唇有些往里吸,下巴则向前翘,俗话叫做“抄下巴”,
它大多是长在老年男性的脸上,带着焦愁的表情。带着这样的脸相和表情,忽匆匆
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上身前倾,双臂便自然而然地伸向后方。这也是这条街上的一
个名人, 小学生们刻薄地称他作“全身运动” ,因他走路的姿态颇似广播体操中
“全身运动”的那一节。他总是在街上奔走,为了不让人挡道,他就在人行道底下,
又正是逆行的方向,于是便在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边上危险地走着。这情景带着一股
忧伤,而这条街,真的,真的有着一股忧伤。他操的也是弄口生涯,是一眼老虎灶,
正式的名称为“热水站”。老虎灶烧的是烟煤,于是弄口便被熏得漆黑,好像是一
个黑洞,弄堂里的生活也显得得没有希望了。冬天的季节,暖和的星期天的午后,
就有人来喊水,他挑一担热水跟了送去。热水盛在木桶里,从盖口和桶缝里漏了出
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
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有一种起腻和清爽夹杂在一起的
气息,好像将房间里的腌臜和隔宿气都抖落到街上来了。他和他的孙子就睡在老虎
灶顶上的搁板上,过街楼的底下,只有半人高,连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见那孙子
俯在枕上写作业。他孙子不完全像他,却很奇怪地与另一条弄堂里的某个孩子是同
一型的。
他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瘦型的脸,却不如他爷爷的端正,并且个性化。好像
在遗传中受到了一种不幸的影响,他的轮廓有失均衡。脸型是窄长条的,中间部分
回了下去,鼻子则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个面相才不至于塌下。
下巴也是抄的,却比较长,就有些夸张,加上倒挂眉和抬头纹,不由地有些滑稽了。
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伤感的,就像悲喜剧里的人物。他是个沙喉咙,
听起来声音便苍老着,更增添了悲喜剧的效果。他在这弄口长大,夏天里就穿一条
短裤,脚下趿一双木展,劈里啪啦在街上奔跑。这条马路的主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
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实他才是。还有公用电话间里喊电话的阿跷,对面平安里的
大头。阿跷是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就是无业青年,里委照顾在电话间喊电话,
由于脚不好,他总要等电话条子积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户地叫。对方要是有急事,
就生生给耽误了。大头是个低能儿,头特别大,他从早就坐在弄口观看街景。他们
都是这条街上明星一样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渐渐的,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这条街
的标志一样的东西。
方才说的,另一条弄堂里与这老虎灶孙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实已不是小孩子,
应该是个少年。他的手脚都有病,似乎是软骨症,或者叫佝偻病。他的脸型也是那
样瘦长,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长,却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声音与那孙子
正相反,又高又尖,像个聒噪的女人。他就是这样,甩动着畸形的手脚,尖起喉。
咙,在弄堂里追逐着小孩子。他显然是没有发育好的少年,这条街为什么会有这样
多的没发育好的孩子?并且,好像都是由他们在撑世面。他们的面相上,带着疾病,
风湿,缺乏紫外线和营养的症状。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
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
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
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
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
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
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
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
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
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
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
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了是你
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
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们述说
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
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
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
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
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脸相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并且每一种脸
相就附带着一种特别的行止,这就加强着它的与众不同。比如,那种窄额下,脸颊
从高颧骨向下巴处收拢,嘴有些撮起的男人,一律梳着光滑的分头,衣着挺刮,皮
鞋锃亮,他的儿子必是叫约翰,或者查理一类的外国名字。那些轮廓有些欧化的女
性,通常总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谁来评定的,但这称号却被人
们认同了。另有一类能与之竞相比较的,是称为“黑牡丹”的女性的脸。“黑牡丹”
的脸型是比较含蓄的艳丽,通常是小巧的鹅蛋脸,面上有笑靥,上眼皮略有些肿,
就像戏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点胭脂的旦角。这种面相似乎比前边那种“欧化”的脸
型,更容易和一些风化故事联系起来,而前种脸型却是比较单纯,也比较堂皇,不
像后者那样,带着些暧昧的气息。
后来,我离开了这条街,到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似乎没有这样多种多样的
有特色的脸型。这很可能是因为,脸型是感性最初摄取的印象,它直接为视觉接受。
而在略为成年以后,感官发育得更为深入,便被另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这
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边缘渗入在空气里,于是,这里和那里,就
连成了一片,它们形成了一种叫做氛围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物质性的,但它们却
具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性质,将一些有形的溶为无形。
在最为静谧的午后时分,这种称作氛围的东西显得极为突出。在那种住宅的区
域,又不是交通干道,所以连车辆都是少的。静谧中,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在街
角转弯。在这样的静谧的,窄细的,蜿蜒的,林荫布道的马路上,却设有两路无轨
电车。它们均是从西到东,贯穿了这个城市的街面。它们将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街
区,领略各路风光。这时候,它们在这个安谧的街角转了弯,驶上一条更为窄细的
马路,简直是人迹罕至的。梧桐树叶间闪着阳光,掩隐着一扇扇黑铁门,门上有着
镂花,可见里面整齐的房屋。铁门和铁门之间的墙,是奶黄色,砂粒面,吃了光,
颜色就变厚了。电车好像进人了私人的领地,进到隐秘的生活里面。电流的嗡嗡声,
还有转弯时的“叮”的一声,带来了些外面世界的活跃。但由于这里的隐秘的缘故,
这些声音就好像包了一层膜似的,是隔世的。电车转过弯,穿过那条更加离世的小
街,再转个弯,就驶上了前面的宽平的大马路,速度也略微加进了。那叮叮的声响,
也更明快了。这样的静,却决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
半醒中听见电车“叮”的一声。这还是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