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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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了风势往回收。这时,他们也该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后远远传来“扑拉”
一声,回头看去,原来风筝落地了。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特别清晰入耳。
后来,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星期天早上,他去买油条。油条总是最热门的,
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条队伍,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
这就要费些时间了,因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然后出锅。他正要往队尾走去,忽然,
队伍里有一个人,很灵巧地一转身,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这人就是妹头。她拿过
他的筹子,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再过两个人就要轮到她了。大家都
在勤勤恳恳地排队,而他,不劳而获。倘若被人发觉,立刻就要谴责他,并且逼迫
他拿回筹子,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可是妹头,手脚那么利落,没有人看见这一
瞬间她做什么勾当。他不敢站在那里,慢慢地装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踅到队伍后
面,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心却激烈地跳荡着。他认出了这个女生,正是他们班
的,平时几乎没有注意过的,没想到,她竟也认得他呢!过了一会儿,妹头走过来
了,她端了一个淘箩,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气急,
头也不回地说:快走,后面的人在骂了。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对面
是妹头家弄堂,而他家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再拐弯,那一条横马路上。妹头站住
了脚,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精锅里。交割完了,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立刻分头,一个过马路,一个朝左转。
从此,他就认识了妹头。他发现在妹头老气的装扮底下,形容却特别的稚气。
她的略分开了些的眼睛,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
纤细。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桃板,芒果干之类的
零食。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慢慢地动着,
即使上着课也是,而她又是那样完全不动声色。妹头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她有
意让头发垂下来,挡住一半脸,然后,鼓起腮,吹出一口气。吹气的同时,脸一抬,
垂发就掠开了。这一串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却又并不匆忙,因为衔接得很
紧,所以就很协调,而且自然。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但仅此而已,自从买
油条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坐在各自的阵
营里。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于本分的,无心要出风头。就这样,
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班级就有些
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
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张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
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
围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
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就又碰上了。
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
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
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
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
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
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
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区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
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
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
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是一个世故的成年
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
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
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
隐私。他们家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
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子,带鱼摊头排
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
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他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
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
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
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
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条,买黄鱼,还有阿娘,
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
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
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
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
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
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
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
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
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
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
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也不会充
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
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
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
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
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
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
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
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
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
没有告诉玲玲。
王安忆·妹头
第五章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着令人羡慕的
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开。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
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必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
间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实
是更加曲折一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
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
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安静。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
要好的,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内心有一点动静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并且,玲玲很
自然地就将这点动静归于男女之间的原因。她想,妹头有敲定了。想到这个,她心
里就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妹头对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她并不在乎。别看她是扎
在女孩子堆里,实际上她不是那么重视同性间的感情,甚至是怀有戒备心的。她不
高兴的就是,妹头有敲定了。妹头向来占她的上风,她都视为平常,可惟独这件事,
她却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为扎在女孩子堆里,她对男孩子的兴趣是很强烈的。
而且,现在她又长得更好看了。由于进入了青春期,皮肤有了些血色,变成磁白色
的,头发还是黄,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个子,她长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样子。
身架子虽然有些扁,也不够挺拔,但却有一种瘦弱的韵致。她的眼白依然发蓝,瞳
仁猫眼似的发褐色,眼神里藏着一种洞明一切的表情,这使她显得很微妙。说起来,
她是要比妹头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却还是妹头的配角呢!妹头还是占她的上风。
这是因为她缺少妹头的热情。无论是她的好看,还是她的微妙,都含有着一种淡漠,
所以,很难激发别人的情感。而妹头则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计。她注意妹头在小菜场里和那个宁波阿娘打得火热,帮她占位,
帮她排队。而她也认为,这个宁波阿娘正是“白乌驹”的祖母。她还注意到,妹头
近来不太取笑“白乌驹”了,也不大提他了。并且,妹头现在也不像以往那样,总
和她一起在弄堂里玩了。她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屋里,关着门。有一回,玲玲也不
敲门,径直推门进去。见妹头正在桌上摊开着,裁一块衣片,被她吓一跳,抬起头
说:你吓我做什么?玲玲笑着说:哟,做盘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门。妹头
骂了一声:神经病,依然裁她的衣片。这时候,确实的,她们有一些疏远了。女生
们就是这样心细如发,有一点点变化,就会受到影响。不过,和以前许多次疏远和
芥蒂不同,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头则有些理亏,就软了。她有几次去找玲
玲一同去买菜,或者买别的什么,却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妹头竟也没有发作。她隐
隐地感觉到玲玲是因为什么对她气不过,但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听之任之。接下
去发生的一件事,终于叫她按捺不住了。
时间已到了夏天,热得很。热天里,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对面的食品商店吃一
杯赤豆刨冰。这天中午,妹头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着,他也来了。于是,三
个人就占了一张圆桌,头顶上是一架吊扇吹着,水磨石的地面渗着凉气。望着玻璃
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阳地,耀眼地反射着光芒,汽车轮胎从柏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