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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崭新的糖精车间已经快要造好了,第一批下车间的名单就被公布在这张红纸上。
非常古怪的是,上面还写着:“此排名不分先后。” 有关这张名单,后来几乎闹出了人命。有个看仓库的女工说自己怀孕了,死
也不肯去上三班。厂里不答应,不上三班就下岗,女工一听这话,一头撞到厂办 负责人的怀里,把人家撞岔了气。岔气不会死人,她自己却因此而流产。那阵子 厂里的标语也换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现在换成 了“服从大局,争创先进”。还有“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之类, 就差“一人下岗,全家光荣”了。工人看见这种标语吓得要死,看看若干年前“工 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还在小红楼上,真如一场春梦啊。
那天还有人打架。红纸上写着一个名字叫“张伟”,我厂有五个张伟,其中 三个在上三班,剩下的两个,一个在食堂烧菜一个在汽车班开车,按说这两位都 不应该去上三班。两个张伟站在那里,互相说是对方上了红纸,结果打了起来。 后来保卫科的人跑过来说,不许打,再打就一起送去上三班,他们就不打了。上 三班犹如咒语,真他妈灵验。
那天我也凑在那里看,我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人,我早已经中了咒语。我没 看到长脚的名字,还觉得挺高兴,后来小李走到我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我问 他:“你被调过来了?”小李摇摇头,在我耳朵边上说:“小噘嘴下车间了。”
我有点发懵,小噘嘴是劳资科的科员,表现一直不错,她怎么也会被送去上 三班?晚上我们几个一起吃饭,小噘嘴也是脸色惨白,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 哇的一声哭了。我和长脚不知所措,小李劝了半天,她还是哭。我问他:“小噘 嘴不是干部吗?干部也上三班?”
小李说:“这次调动很大呀,厂里劳动力不够。另外为了安抚人心,特地调 了一批基层干部到车间里去,就是做榜样的。”
小噘嘴一脸泪痕,说:“胡说!就是厂长家的亲戚要到劳资科来,所以把我 调出去了!”
小李说:“这也是一个原因呀。” 既然是厂长要她下车间,那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我只能劝她,想开点吧,
我也一样上三班,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小噘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听了这话 有点生气,她接着说:“我以前在劳资科得罪了那么多工人,我还不被他们整死?” 我心想,你总算是还有点自知之明。长脚说:“那就辞职吧,要是调我去上三班, 我就辞职。”小噘嘴又是一串眼泪夺眶而出,说:“你起码还会修管子,可我什么 都不会呀!”
小李说,小噘嘴学的是企业管理,而且是中专文凭,这种学历和专业在工厂 里其实就是个屁,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如果去外资企业,那地方连大学生都在车 间里做流水线,还不如我们厂呢。
那天我和小李出去尿尿,我们两个站在墙根,他对我说:“小噘嘴要是嫁一 个科长,就不会被送到车间里去了。”我说:“你这是废话,人生没有假设。”他 说:“这不是假设,而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那时候我想,我也经常会做些白日梦,比如我假设自己是亡命之徒,假设自 己有了钱。假设白蓝没有离开我,假设我和小堇谈恋爱。这些事情都可以去想, 可以去为之快乐或痛苦。但我不会去假设自己不上三班,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人类,理想之低,也不应该低到不想上三班。人可 以没追求,但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来供着。这就是我的底线,我不 为这种事情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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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噘嘴到糖精车间,做的是车间管理员,其实就是抄抄表,接接电话,很清
闲。唯一辛苦的就是要倒三班,但她不用造糖精。车间楼下有一间脏了吧唧的调 度室,专供管理员办公,里面的办公桌都是黑乎乎的,要是伸舌头去舔一下,会 发现那里的一切都带着点甜味。小噘嘴很快也变成了一个甜人,我叫她 sWeet Hean,她听了就笑。小噘嘴那时候像是变了个人,再也没有劳资科时候的装模 作样了,看见我就喊我“路师傅”,搞得像真的一样。那时候我问她,有没有想 过跟小李分手,嫁个科长什么的。小噘嘴说,哈,嫁个市长得了,我把厂长调来 造糖精。我很喜欢她讲话的这种口气,让我想起从前有个厂医也是这样。
小噘嘴忽然就变成一个剽悍的姑娘,我们都觉得很奇怪,我还以为她会像个 祥林嫂一样天天挂着一串眼泪呢。后来我知道,有些人受了刺激之后,脑垂体分 泌异常激素,性格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小噘嘴自己倒不在乎这种变化,她骑着自行车进生产区,车速飞快,两鬓的 短发像松针一样支楞着。生产区是不能骑自行车的,她不管,有时看见我在路上 走,她还冲我喊:“路师傅,我捎你一段!”我就跳到书包架上,她骑了一会儿就 说:“你太沉了,你来踩踏脚,我扶龙头。”我们两个就像马戏团一样,骑着车子 一直进车间。这事情被小李知道了,还挺吃醋,问我说:“她到底是谁的女朋友?” 我对小李说:“你的还是你的。她不但捎过我,还捎过长脚,不信你去问!”小李 说:“算了算了,管不了她。”
小噘嘴不但骑车在生产区招摇,还偷偷地学开叉车,叉车师傅看见她都竖大 拇指。她没有叉车驾驶证,这也是违章,但生产区没有人管这些,干部都在很远 的大楼里呢。自从她学会了这个,我也手痒,跳到叉车上开了小半圈,把一棵小 树给撞断了。小噘嘴说:“路师傅,你不行,没这天赋。”我说:“原来你的天赋 是做司机,我还真没看出来。”小噘嘴说:“你爱信不信,我五分钟就学会开叉车 了。”
有关天赋,我说过,我既不会修水泵也不会爬电线杆,现在又被证明不会开 叉车。我只能腆着脸说自己的天赋是写诗,但这种话说给一个叉车女司机听,无 异于自取其辱。我对小噘嘴说,你做我的 Sweet Heart 就够了,开什么叉车呀! 那阵子她跟我一个班次,虽不能一起上班,但可以一起下班。起初,中班夜 班小李都会来接她。小李白天要上班,晚上还得出来,搞得神经衰弱,有一次出 去修电路,糊里糊涂摸到了电门上,差点死了。后来小李请我们几个吃饭,对我 说:“我老婆劳驾你下班送送,你正好顺路。我给你鞠躬。”我说没问题,我把你
老婆当自己老婆护着,说完这话,被他们三个没头没脸地打。 那阵子我们厂附近出了个变态,此人骑一辆二十八英寸的自行车,专门跟踪
下中班的女工。女工都是小轮子的自行车,跑不过他,他也不干坏事,你骑得快 他也骑得快,你累了他也放慢速度,始终跟在女工身后一米处。最可怕的是,他 干这个事的时候,一不说话二不调笑,非常之严肃。这就不是流氓,而是变态, 女工都吓得要死。小噘嘴虽然剽悍,对变态还是有点忌惮的,我上班都会先去她 家楼下,接她一起到厂里上班,下班更是把她护送到楼下。这么干久了我怀疑自 己会喜欢上她,后来我真的喜欢上了她,但是我没说。
小噘嘴没遇到那个变态,但是另一个变态却出现在她身边,翁大龅牙看上了 她。翁大龅牙是个鳏夫,谁也搞不清他老婆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被他弄死的, 有人说是受不了他弄,所以自杀了。总之,这些谣言都暗示着他是个变态。翁大 龅牙上白班,白班人多,不太好下手,他就主动地免费加班,中班时候趁着办公 室没有人,就往小噘嘴那里一钻,蹲在她面前,叼着一根牙签,对着她诡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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噘嘴很讨厌他,借故跑到车间里,往我身边一站。翁大龅牙跟在她后面一起过来,
小噘嘴一指他,对我说:“他欺负我。”这时我就抄起一根撬棒,抡圆了砸在反应 釜上,敲出一连串的火星。火星和烟头一样,都会炸,翁大龅牙也不敢过来,用 手指指我,走了。后面工人就问:“路小路,你是她什么人啊?给她出头?”我 还在犹豫,小噘嘴挎着我的胳膊,大声宣布:“他是我男朋友!”我不防她这么奔 放,只能硬着头皮喊道:“翁大龅牙,你要是再欺负我马子,我找十个人把你门 牙都掰下来!”
事后我对小噘嘴说,这样很不好,一则是小李会误会,以为我真要抢他女朋 友,二则是我名声太臭,厂里知道我和你谈恋爱,一定会让你跟着我一起造糖精 的。小噘嘴说:“你还当真了。实话说吧,我下个月就要调走了。”我愣了片刻, 问她:“调去哪里?”小噘嘴说:“去水务局。”我说:“那就好。”
小噘嘴说:“小路,你挺好的。谢谢你这么多天一直接送我。”我说:“我这 叫有情有义,不能对不起哥们。”小噘嘴说:“你不能光把小李和长脚当哥们,你 也得把我当哥们。”我说:“我一辈子把你当哥们。”
那时候我就觉得,小噘嘴特别可爱。人的可爱是一时的,不可能一辈子都可 爱,我能在她最可爱的时候做她的哥们,是很幸福的。我很想看到她和小李结婚, 我是伴郎,长脚可以做伴娘,这样的场景在我脑子里像一幅画,如果永远都能如 此,那我们就会永远可爱下去,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九四年夏天,小噘嘴快要调走的一个夜晚,我在澡堂洗澡,洗得浑身发红。 洗完之后我觉得很舒服,拎着毛巾肥皂往车棚方向走,忽然看见有一辆救护车开 进厂门。这是下中班的时候,都在交接班,这个时候出工伤事故是很少见的。后 来有个糖精车间的阿姨对我喊:“路小路,你还不过去看看,你女朋友出事了!” 我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想起她指的是小噘嘴。我扔下毛巾,顺着她指的方向狂 奔过去。救护车先于我到达了出事地点,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只见一群人七手八 脚把一个人抬上了车子,车门砰地关上,随即呼啸而去。
那天小噘嘴下中班,她骑着自行车往澡堂方向去,路上有一个窨井没上盖。 那个窨井平时都有盖的,正好白天有个农民工疏通了一下,他就忘记盖上了。窨 井很浅,口也很小,像我这么一条大汉就是想钻都钻不进去。那天小噘嘴骑着自 行车经过,前轮正磕在窨井上,她翻落在地,然后就掉了进去。她太娇小,那个 窨井的直径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那么小的姑娘掉到了窨井里,下面流的都 是从车间里排放出来的摄氏八十度以上的沸水。小嚼嘴就这么掉进了沸水里。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小噘嘴太倒霉了,假如她没骑自行车,假如民工把盖子 盖上,假如她不是那么娇小,假如这是冬天(冬天沸水会冒出热气)。假如假如, 人生没有假如。
她掉进去以后,大声惨叫,有几个过路的师傅把她从水里捞了上来。上来之 后已经完全不像样子了。有人告诉我:“脸上没事,但胸口以下全完了。”我看着 那个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烟囱,我会用锤子砸了它,但它是个窨井,它 深陷于地表,我除了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