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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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话来之前,怎么也不懂得如何讲究技巧。要他不提到红旗大 楼那简直没有可能,不提起红旗大楼谁知道詹国滨是谁呢?他就是在红旗大楼出 名的呀。詹国滨就是詹国滨。这个人不可能完全学习另外一个人。人生的某个时 期就是这个时期,不可能变成其他时候。因此,当詹国滨被冷落和闲置到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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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嫌弃自己的时候,他的弟弟詹国邦初中毕业面临下放。
国家有一项政策,这就是:一对父母可以留一个子女在身边。詹国滨的父母 选择了第二个儿子。他们在找詹国滨谈话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女儿詹国秀的思想工 作。詹国秀也已经给学校和居委会送交了她亲笔书写的保证书。她保证“在明年 的初中毕业之后,立刻奔赴农村。因为我,作为毛泽东时代的革命青年,迫切地 希望到农村那个广阔天地去改造思想炼红心”。詹国滨被找回家的时候,母亲给 他特意做了一碗红烧带鱼,这是詹国滨特别爱吃却又是武汉市特别难以买到同时 又很昂贵的海鱼。詹国滨警惕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吧?”詹国滨已经在社会上混 得很有经验了。他的父亲,一位业务精湛的老校对员,似乎有点怕儿子,不过还 是鼓起勇气,把詹国滨从来没有清晰知道过的家庭问题,一一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的父亲早年患过黄疸型肝炎,一直都没有力气做家务重活。他们的母亲有肾 病,长期贫血和腰疼。这几年来,詹国滨几乎都在外面闹革命,家里买米买煤疏 通管道修理桌椅等所有的事情,都是詹国邦在承担,这个家里已经离不开他。更 加上詹国邦这小子远远没有哥哥的政治觉悟和社会责任感,就知道调皮打群架, 拉帮结伙在街巷玩耍,到处招惹女孩子,如果脱离了父母的严格管教,那将来的 结果很可能不是坐牢就是杀头。现在家中的情形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对于父母来 说,三个孩子他们都喜欢,正如俗话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詹国邦留城,詹 国滨和詹国秀则都必须下放农村。如果詹国滨现在就主动申请下放,那么詹国邦 肯定就得以留城。
带鱼卡在喉咙里吃不下去了,詹国滨放下筷子,坐在那里发窘。发窘的感觉 很不好受。
“好!”他说,“我下放就是!”他干笑了两声,说,“反正我也呆腻了!” 就这么一下子,詹国滨把自己推上了没有选择的选择。话出口的一瞬间,一
个巨大的凄凉寒透了他的心。反而,他的脑筋开窍了。他想:自己这么年轻已经 有了一定的政治资本,如果他在已经获得留城的情况之下还主动要求下放,那么 很可能会获得更大的政治资本。通过他这几年在社会上闹革命,他已经知道一个 人的政治资本是最有用的。詹国滨自己悟出了这个道理,思想一通,行动就配合 上来了。他的下放请战书写得特别积极特别狂热,以至于鲁火种看了以后都忍不 住提出了商榷,说是否需要掩饰一点虚假和收敛一点夸张以达到更好效果。詹国 滨表面答应说好,结果还是一字不改地送交到革命委员会。因为詹国滨还是詹国 滨自己。他已经是一个名人。他已经有自己的看法和主见。在他看来,千臭万臭 马屁不臭。你用多夸张的词语歌颂知青上山下乡也不会有人感觉过分。就在越来 越多的青年学生死乞白赖留在城市大伤知青办领导脑筋的时候,那些领导惟恐没 有人挺身而出做榜样。这一次詹国滨判断准确。他立刻又被市里的大领导召见。 作为积极投身于知青上山下乡的典范,詹国滨的大幅照片和请战书被报纸刊登出 来,报社不吝溢美之词,浓墨重彩地写了编者按。欢送会在规格最高的大会场所 武汉剧院举行。詹国滨披红戴花,生平第一次站在麦克风前面,亲口朗诵自己的 请战书。詹国滨还没有到达农村,就被作为知青的优秀代表,结合到某公社革命 委员会。
的确,詹国滨是作为知青下放农村了,但是他并没有去做口朝黄土背朝天的 农民。他直接去公社机关上班,成为全公社最年轻的农村基层干部。詹国滨的主 要任务是发动知青深入进行文化大革命,这个任务对詹国滨来说比较简单,农村 到底孤陋寡闻,他把《如果马克思参加了文化大革命》一文抄录出来,张贴在公 社机关院子里,同时把它们用蜡纸刻钢板,油印,装订成小册子,分发给每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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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点。就这一个举动,足以轰动全公社。于是詹国滨的来历和他十六岁在红旗大
楼的壮举,也随着到处传颂,越传越惊险和神奇。詹国滨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获 得当地贫下中农的极大信任和好感,当之无愧地成为他们公社最著名的知青。 詹国滨又经历了一次大悲大喜和因祸得福的转变过程,他感觉自己这次是真 正成熟了。他开始确信自己果真具备政治头脑和政治水平正如他父亲在哀求他下 放的时候恭维他的那样,也许父亲不是恭维而是知子莫如父。和绝大多数知青一 样,詹国滨当然也不会是真心实意愿意扎根农村一辈子。他应该首先入党,再上 大学;只要成功地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将来就不愁回到城市,不愁没有最 好的工作单位。在乡村宁静的夜晚,詹国滨有许多时间考虑自己下一步的人生计 划。农村的季节因为一茬一茬庄稼在不断生长和收获的缘故,更替得特别快。詹 国滨在飞快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感觉自己的青春在流逝,此前的挫折和教训历历 在目,詹国滨已经二十多岁,他不可再错失良机。由于詹国滨除了自己个人的政 治资本以外,从公社到县城到省市以及北京,完全没有人际关系。这样就迫使詹
国滨拿出了最客观的现实态度和最大的狡诈。贾春娇进入詹国滨的视线。 联姻是一个古老却依然行之有效的最佳方式。乡村女教师贾春娇,公社贾书
记的宝贝女儿,有一张绯红的大大的圆脸盘子,嘴唇的色素沉着显出一口牙齿的 雪白,这样的雪白牙齿在村姑中是十分罕见的美丽。她特别爱笑,动不动就要笑, 笑容里焕发出一种聪明机灵和洋洋喜气。就乡村姑娘来说,贾春娇各方面都是最 好的。詹国滨喜欢贾春娇的笑。
贾春娇在下午放学以后经常来公社食堂吃饭。有一次,詹国滨就主动端着饭 碗走了过去。他们坐一个桌子吃饭。詹国滨吃相文雅,需要咳嗽他就扭过脸低下 头用手遮住嘴巴,然后再说声“对不起”,把贾春娇乐得呵呵直笑,原来城里人 连咳嗽一声都是要道歉的。贾春娇马上就喜欢上了詹国滨。她说你看你们城市人。 她说你看你的皮肤。贾春娇热辣辣盯着詹国滨,悄悄地飞快地用筷子在他手臂上 划拉,说:“你们城里人主要就是一个皮肤好。你这还不光是白,还发亮,跟绣 花绷子绷出来的一样,紧紧的,滑滑的,这说明里头的肉色就好。”贾春娇原本 已经与公社民兵刘连长订了婚。刘连长当然也还是一个农村青年,农忙时节照样 要回家插秧割谷。贾春娇有她客观的比较。她认为主要是刘连长从小就让毒辣的 太阳晒到肉里头去了,晒干了,晒裂了,又汗水长年流淌,手伸出来像乌龟壳子, 关节皱纹深厚得像鸡屁股。生活习惯也不好,咳嗽就咳出痰来,打喷嚏就打出鼻 涕来,吃饱了就放出屁来。贾春娇告诉詹国滨,说:“我想给你掏心窝的话,就 凭我这样一个人,我真是不甘心跟刘连长这样的乡下人过一辈子。”
詹国滨说:“那就跟他退婚我们谈对象。”
“真的?”贾春娇说,“如果你戏弄我你会不得好死。” 詹国滨说:“我怎么敢戏弄你公社书记的女儿?” 贾春娇说:“要是你将来回城了变心呢?” 詹国滨说:“那不可能!我是一个什么人?我又不是一个普通知青,我还能没
有道德?不信你可以去调查一下,公社有这么多女知青,我有任何不道德的行为 吗?”
贾春娇满意地笑起来。显然她已经调查过了。显然她已经非常相信詹国滨。 事情就这么顺利,他们俩好了。有公社贾书记出面主持调解,贾春娇和刘连长的 婚约很快解除了,多年吃茶的礼品钱也退掉了。贾春娇公开成为詹国滨的女朋友。 她每天放学以后都来公社食堂,和詹国滨坐一桌子吃晚饭,也和公社其他干部说 说笑笑,笑得满脸都是艳阳天,詹国滨凭空也会被她笑得心里头高高兴兴。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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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以后,詹国滨头年入党,次年被招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詹国滨没有能够
进入中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精明的贾书记多了一个心眼,他答应过詹国滨但是 他送詹国滨去的却是荆州师专。荆州离他们江陵非常近,这样詹国滨贾春娇这对 未婚夫妇每个星期天都能相聚。
三年的师专一晃就过去。公社贾书记在荆州也很有门路,詹国滨毕业后得以 留校当政工干部,贾春娇也调来荆州。他们结婚,生子,儿子取名詹宏伟。詹国 滨一家三口在荆州城里拥有了一个美满的家。贾春娇把他们的结婚照放大了,挂 在他们幸福的家里,贾家的亲朋好友人人羡慕。
这是詹国滨的第二张重要照片。结婚照总归是没有办法拒绝拍的。照片上, 圆头大脸的贾春娇一副无限幸福的笑模样。她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把脑袋生硬地 歪向丈夫肩头,致使粗到被激烈地编起来的小刷子辫子,有一只横突突翘起来仿 佛有爆裂的可爱危险。詹国滨比较严肃,是那种精干的瘦削。他眼窝深深眼珠噱 咙,嘴唇过于紧闭导致嘴角出现明显的八字形,这不是喜气模样,他的喜气模样 是嘴角眼角都往上挑,这是有了心思的表情。詹国滨拿到照片就说一点都不像他。 贾春娇也说不像。她认为生活中的詹国滨显得更好看,也更年轻。
詹国滨的结婚照,似乎有洞见之明,把他婚姻生活中的阴影,已经暗示了出 来。多年之后,詹国滨再一看照片,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在当时,詹国滨只是觉 得不像自己。他不太喜欢这张照片。贾春娇时常会惊异于詹国滨对这张具有伟大 纪念意义的照片完全无动于衷。
在婚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詹国滨无动于衷的并不仅仅是他们的结婚照,而是 生活本身。在乡村宁静夜晚的许多次周密思考与密谋式的设计,冒险的假设,焦 灼的冲动,强大的个人意志压迫同样强大的个人感情:为了前途理想必须放弃城 市女孩而选择乡村姑娘!用滚烫的蜡烛在胳膊上浇烫。熬夜到黎明摸黑去井边, 把火热的脑袋和猩红的眼睛整个浸到水桶里,冰冷的井水寒彻骨髓。而后来,计 划进行得太顺利了。顺利到似乎并不是詹国滨一个人的秘密战斗,而是当地土皇 帝贾书记在操纵一切。当詹国滨一旦有了被操纵的感觉,此前的紧张过程和特别 私人的记忆都失去了意义。按说詹国滨如果继续坚持做知青,就他的个人业绩和 政治资本来说,他是完全有资格被推荐进入中国最高等学府的。他怎么就接受了 荆州师专呢?他怎么就会鬼使神差地围绕公社贾书记的意图潦草地完成他的人生 计划呢?好吧计划很快就完成了,詹国滨的儿子都已经满地跑了,有许多知青还 在农村受煎熬。按说詹国滨应该满足和高兴。他的确满足和高兴。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