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子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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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骏对前妻的人格是最熟悉的,以前妻子的刚烈对他来是火上浇油,现在却不同,马骏突然觉得他对前妻最终的表现充满敬意,他看见那只仿皮皮包从眼前愤怒地掠过,皮包拉链不知怎么打开了,里面露出一把旧自动雨伞,马骏的手就冲动地伸出去,想替前妻把皮包拉链拉好,但蒋碧丽回过头,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打掉了他的手,蒋碧丽向他瞪着一双泪眼说,别碰我,滚一边去!
马骏看到服务员们好奇的眼神,他们大概在猜测他和蒋碧丽的关系。那个善良的小环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但马骏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对围观的人说,闪开,闪开,这有什么可看的。马骏一路把人推开,自己跟着蒋碧丽走了出去。他说,你慢点呀,一箱子酒很沉,我替你搬一下没关系,夫妻一场嘛。蒋碧丽说,滚开,别碰我!马骏说,谁要碰你?我是帮你搬酒。蒋碧丽还是说,滚开,滚开,你是狗啊?狗才这么跟着人!马骏最恨她不识好歹的样子,他的火气说来就来,跳到前妻的面前,卷起袖子,说,不识好歹的东西,你欠揍?蒋碧丽这下站住了,她没有想到马骏在离婚以后还要对她动武,岂有此理!极度的义愤使蒋碧丽脸色煞白,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她说好呀马骏马大头,你还要打我?还要打我?打呀打呀!今天你不打就不是人养的!马骏瞪着前妻,说,不知好歹的东西,不打你打谁?但马骏的眼神中有一丝犹豫,或许他认识到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个义务和权利。他的犹豫逃不出蒋碧丽的眼睛,正应了游击战的一句战术术语,敌退我进,敌弱我强,蒋碧丽抓住时机,该出手时就出手,她尖叫一声,你不打我我打你!随后蒋碧丽抡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轻敌的马骏打了一巴掌。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蒋碧丽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把马骏打得七窍生烟鼻血直流,证明女人的腕力也不容轻视,况且从来都是挨打的人一旦有了反击的机会,她会很珍惜,机会难得,你要能够把握,所以蒋碧丽那巴掌非常讲究质量,在她听见沉重而清脆的回响之后,蒋碧丽还顺手牵羊袭击了马骏的鼻子,其实这才是马骏后来鼻血不止的真正原因。
也许这是马骏生命之光最暗淡的一天,他后来坐在国际海鲜城的台阶上,用手指将流出的鼻血都涂在了台阶上,这时候蒋碧丽已经仓皇逃离现场。事情发生之后马骏仍然不能相信,他被前妻打了。是他马骏被蒋碧丽打了。搬运工正从冷冻车上把一箱箱鲜鱼活虾搬下来,基围虾、九节虾、濑尿虾、大龙虾,青蟹、膏蟹、肉蟹,石斑鱼、加州鲈鱼、皇帝鱼,这些东西在水中活蹦乱跳的,似乎是前来参加一场鱼虾解放的庆典。马骏在确信鼻血被全部清除之后走上台阶,他看见善良的小环姑娘拿着一叠餐巾纸等在门口,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陪酒员马骏新一轮的同情和怜悯,马骏心想这是个好姑娘,可她为什么运气那么差,看见的都是别人打他巴掌,他一生中打了多少人的巴掌?他的巴掌令许多香椿树街人印象深刻,可她就是没有这个眼福。马骏没有去接小环姑娘的餐巾纸,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对小环说,告诉总经理,我回家了,我要休息三天。‘‘
一个人假如心情不好,派他去战场杀敌人是最好的去处。满腔怒火见敌就杀,这是战斗英雄们的基本素质。马骏最近在香椿树街的表现引起了邻居们的垢骂,马帅和人家小孩打架,明明是马帅不对,马骏居然打了人家孩子一个耳光。做大人的就吵到马恒大那里,马恒大病歪歪的主持正义,说,最近那混账东西不干人事,屁眼时塞了炸药,你们给我打听一下,现在边境打不打仗,要是打仗我就把他送去,让他为国捐躯,也算死出个名堂。
邻居们其实同意马恒大对马骏的安排,可是现在正逢太平盛世,哪里有仗打?总不能为了个马骏,就去发动什么战争吧。马骏在家休息的三天分别与王小六兄弟、刘群、一个过路人、一个弹棉花的、一个建筑工地的民工发生口角,没有发展到斗殴,不是马骏讲文明的缘故,是人家被马骏眉眼之间的杀气征服了。这个世界就这么回事,就像一些小国弱国虽然也要尊严,却免不了要去舔舔美国的屁股。就说王小三,马骏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他却对马骏说,你爸爸还托我给你找工作呢,我本来是想替你往合资企业活动活动的,可你这种狗屎脾气,去合资企业,不用半天就让人家炒就鱼了!马骏觉得很好笑,他想父亲是老糊涂了,他马骏再没能耐也不用王小三帮忙。马骏说,去你妈的,有好工作你自己用吧。马骏在家三天才知道父亲对他的现状是多么操心,他在小乐天餐馆门口遇见老板娘,老板娘拉着他说要和他谈谈,一谈就知道又是马恒大在背后关心儿子的前途,老板娘说,你爸爸说你做淮扬菜有一套,我这儿正好有肉酱,你做个狮子头试验一下,我一看就知道你手艺了。马骏说,拿人肉酱来,我给你做个人肉狮子头!马骏在浴室里遇见了凤鸣楼的同事小钱,小钱一见他就说,马骏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马骏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反问道,回哪儿?小钱的表情大有指责马骏不是好马尽吃回头草的意味,他说,你还瞒我?你家瞎老头快要把主任工作做通了,老头也可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送了主任两条香烟,主任说考虑考虑了,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懂?马骏一气之下骂的还是脏话,考虑你妈个(省略一字)!
马骏没有心思洗澡,他在心里痛骂父亲说怪不得便秘了不便秘才怪。马骏大步走出浴室,对售票处的人说,退票退票,老子今天不洗了。这时候他听一个声音在后面说,马大头,还以为你现在有修养了呢,怎么还是满嘴枪药!马骏回头一看,是冷玉珍刚从女浴室出来。马骏不理她,他讨厌所有打麻将的女人,冷玉珍又曾是蒋碧丽的搭档,尤其遭他恨,马骏只顾向前走,冷玉珍却尾随着他,她说,马大头还躲着我呀,没见过你这种人,求人还给人冷脸看。马骏说,你有病,我求你什么事了?冷玉珍嗤地一笑,你马骏也会来这一套?你不是一向光明正大的嘛,你不是想和蒋碧丽复婚吗?你爸爸不是求我去说情吗?马骏这次傻眼了,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问冷玉珍,复婚?跟蒋碧丽?冷玉珍说,当然是跟蒋碧丽,不跟她跟谁,你不就结了这一次婚嘛。马骏点着头,又问,是我爸爸找你说这事的?冷玉珍说,是啊,我本来不会管你家的闲事,看老头太可怜了,才答应去试试,这么着,你也别太急了,我约蒋碧丽后天打牌,先试探试探,她要露出什么口风我再告诉你。马骏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他注意到冷玉珍闪闪烁烁的眼神,那是自以为强者的人面对弱者常有的眼神,马骏气得满面通红,咬着牙说了那句气话,是瞎老头找你的,让他跟蒋碧丽复婚去!冷玉珍目瞪口呆,她说大头你说这话算个人吗,你把老头的好心当驴肝肺呀!马骏却不与她理论了,马骏像一匹真正的马放厥子了,一头钻出了浴室。
马骏气坏了。他从浴室急匆匆地往家跑,沿途碍他手脚的事物都遭了殃。电话亭的有机玻璃被他一拳打出一条裂缝,谁家晾在外面的腌菜被他顺手掀翻在地,郭家的男孩在路上玩,挡了他的路,就被他一巴掌打掉了帽子。看马骏的样子是要回去行凶的,看那样子他是要回去把老瞎子收拾了。有人说马骏这种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一些稍通文墨的人这时就开始卖弄学识,说古往今来世界各地都有儿子杀老子的事例,民间说法叫个夺宫,洋人说法就是宫廷政变。那么让我们跟着马骏回家,看看他的政变是什么架势。
马骏一脚把门踹开了。他看见马恒大从藤椅上跳了起来,谁?什么人?这是马恒大觉得来者不善时特有的说话方式。马骏却不说话,他明知不说话没用,父亲在最初的惊慌过后能辨别他的身份,他用鼻子能闻出马骏的气味,想扮成上门抢劫的强盗都不行。马骏不说话,他用愤怒的目光看着盲人父亲,可是你知道他假如用目光表示愤怒是徒劳的,马恒大是盲人,视觉印象一向忽略不计,他很快辨认出站在门口的坏人是马骏,马恒大就骂起来,你的手呢?用脚踹门?婊子养的,你的手丢了?马骏站在门口,他想他今天就要试试不孝的滋味,你不让我用脚,我偏用脚,这么想着马骏一抬腿就把门又踢上了,他倚着门,不说话,仍然用目光威胁马恒大,马恒大自然无视儿子的威胁,他说,好啊,昨天在家一天没放个屁出来,今天跟我来掏刀子了?马骏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父亲凭什么诬赖他持刀行凶。马恒大说,婊子养的东西,我就看得出你这一阵要造反,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手里拿着刀吗,拿着就过来,给我一刀,我就再不管你的事了。马骏不说话,他对父亲敏锐准确的判断力感到震惊,他怎么知道我要造反?他想这老瞎子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马骏向父亲那里走了几步,这时候他听见墙上的母亲在叮嘱他,快跑快跑。马骏不听母亲的,他心里说,跑什么跑?我今天就是不跑。马骏现在站在父亲面前,他愤怒地看着父亲眼角上的一层白翳,看着他的黑色的豆子般的老人斑。马骏的头脑中一片空白,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以为自己回家来是找父亲算账的,但到了他面前才知道他不知如何向他算账。他回头再次看了看母亲的遗像,母亲还在那里向他使眼色,儿子,快跑,快跑!但马骏不想跑。不知过了多久,马骏觉得这么僵持着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孝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一点点地消失,于是他利用残存的一点愤怒推了推父亲的肩膀,大叫道,爸爸我求求你,别来管我的事情!
马骏推的是马恒大的肩膀。他用手指的上半部分那么推了一下,却听见父亲的骨骼发出了一种碎裂声,他看见父亲惊愕地张大了嘴,他说,好,你用刀子捅我!捅我?狗杂种用刀子来捅我啦!马骏急眼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口口声声捏造刀子的存在,马骏说,爸爸你别冤枉人,我没有刀子!马骏一着急就去抓父亲的手,他说,不信你自己摸,哪来的刀子,我怎么会用刀子捅你?马恒大的身子向后面仰,靠到了墙上,他说,我儿子用刀子来捅我,好,好,我马恒大没有白生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有种!然后马骏听见父亲突然叫了一声母亲的名字,他说,萧菊花,你看你生的好儿子呀,他要用刀子来捅我,捅我!马骏循声看了一眼母亲的遗像,他觉得母亲皱起了眉头,马骏手足无措,失声大叫起来,爸爸你住嘴,求求你住嘴,我没有刀子,没刀子就是没刀子,你再这么嚷嚷就让邻居听见了。马恒大口吐白沫,说,听见了也好,让他们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也死个明白。马骏拿起桌上的抹布为父亲擦去嘴角上的白沫,马恒大冰冷的皮肤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