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野火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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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俞院长的“信心”来自哪里,是哪一种信心,我觉得茫然。不肯承认我
们有信心问题,是因为看不见问题或不敢说实话,我实在无从判断。我只知
道,父母千方百计地把幼儿稚女送出国读书,表示对我们的教育制度没有信
心(是的是的,王赣骏与丁肇中的成功等于我们教育的失败? 。)。有钱人
把产业化整为零地存到国外银行,表示对我们金融制度缺乏信心。政府官员
与大学生管珍惜绿卡,每年气喘喘地来回,表示对我们的政治前途没有信心。
反对人士必须躲在外国的羽翼下才敢发言批评,表示对我们的民主宪政没有
信心。至于年轻人觉得这片土地已经糟到不适于传宗接代的地步——这不是
缺乏信心,这是绝望。年轻人的话,令我深深的哀痛;而那些不着边际的高
调,令我失望。
※※※
八年前我带了几份介绍台湾的画报给欧洲的朋友看。这些画报都有中
英对照而且摄影图片非常精致。朋友翻看之后不经意地说:“这些很像东德
或保加利亚的官方刊物。”我很惊讶:台湾的东西怎么会让他联想起两个共
党国家来?原来也只是一句凭直觉的评语,朋友也得思索好一会才分析出原
因来:“因为你看得出这个刊物在刻意地表现美好的一面,刻意地把其实任
何社会都有的缺陷与难题都隐藏起来。你看,第一页到末页全是美丽的森林,
纯朴的山胞,富庶的农村等等,像人间天堂。相反的,一个开放地区的刊物,
通常,在称颂美丽的森林同时,或许会提到酸雨污染的威胁;介绍纯朴的山
胞时,也许会说到物质文明的侵略;赞美富庶的农村时,就不免提到农村人
口的流失? 。你拿东德与西德的画报一比较,就看出很明显的态度上的区
别。”他不说,其实我也该知道这道理。真正有信心的人不怕暴露自己的缺
点,更不忌讳承认启己的丑陋。试图遮掩粉饰才真是没有信心的表现。四十
年后的台湾固然已经脱胎换骨,却明明白白的有一身病痛:根本的政台问题、
烧在眉睫的环境问题、需要急诊的经济转型问题、影响深远的教育问题,还
有,使每个人不是咬牙切齿就是摇头叹息的道德沦丧现象。可是,如果我们
有能力,我们就不怕面对这些病痛;如果我们有自信,我们就不怕大声承认:
是的,我们确实有这些病痛。避讳或遮盖都是自欺,自欺意味信心不够,这,
才是真正的危机,我从来不忌讳大声说台湾是我“生了梅毒的母亲”,也不
犹豫地告诉你台北是我所见过最庸俗最丑陋的都市,更不在乎对你说,中国
人是个自私短见乡愿的民族——不怕你觉得刺心。我还可以恨恨地说,台湾
的社会是个道德腐蚀到骨髓里的社会——不怕你骂我数典忘祖。
因为我对台湾还有信心。
看看有多少人在角落里默默地播种、耕耘;台湾的“有心人”真多。
消费者基金会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成果现在算是大家都看得见了。还有许多
看不见的:“妇女新知”的一小撮人在一点一点地提高女性的自觉,教导她
保护自己的权益。台大也有一小群人成立妇女研究中心,引导社会重视妇女
问题。扶轮社——你以为有钱人都是脑满肠肥之流吗?——正在筹备环保基
金会。另外又有几个人正准备推出《新环境》杂志,为我们病重的大地作记
录。还有一群理想主义者要出版《人间》杂志:没有穿泳装的明星,没有微
笑的政客;杂志关心病患孤儿寡妇,帮助这个爱喊光明口号的社会亲眼看看
阴暗痛苦的一面。
这些少数人的努力却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就像小草拼命要突破已经龟
裂但仍旧坚硬的水泥板一样。当年消费者基金会饱受挫折,好不容易加上“文
教”两字才受到教育部的收容而成立,现在扶轮社要建立的环保基金会又在
团团转,寻觅出路。妇女消费团体或自觉行动也受法规制度的百般束缚;任
何民众为自己争取权益的行动都受到限制与束缚。这些保守而落后的法制就
是压住小草的水泥,但是我的信心就在于这些小草伸向阳光的力量。只要有
这么多“有心人”,台湾就有希望。坏的可以变好,腐烂的可以新生,染病
的,可以复原。
※※※
可是,你是谁?凭什么你就做“沉默的大众”,等这少数人努力了,甚
至牺牲了,你再去享受他们的成果?你现在买着消费者团体认可的食品,当
初这些人投告无路的时候,你是在一旁观望?嘲笑?还是漠不关心?现在正
开始垦荒的小团体,譬如“新环境”,需要人力的支持去研究环境的制度问
题、评鉴问题,需要金钱的援助去启发小学生爱生的观念,对老农夫解释滥
葬的害处。你关心吗?你在乎吗?你应该现在也变成工作的一分子呢?还是
做个“沉默的大多数”等着成果从天上掉下来?在台湾革新很难,一方面固
然是由于许多制度的僵化(一个团体登记之后就不允许第二个性质类似的团
体存在——这是什么蠢人订的蠢法?消费者组织不是愈多愈好吗?),另外
还有保守的执政单位对社会自觉运动的疑惧。一个更大的障碍,却是民众本
身的缺乏动力。美国有个年轻的母亲,因为女儿被醉酒驾车人撞死,组织了
“反醉驶运动”,到处陈情、抗议、演讲,教导驾车道德。现在这个组织有
六十万个母亲加入。
我们之中,多少人有这种楔而不舍的精神?譬如在月光笼罩的海滩上
看见卡车盗沙——你视若无睹呢?还是恨恨骂一声。继续钓鱼?还是打个电
话给警察局就算了事?有多少人会追根究底的,要求政府制止盗沙的行为:
通知警察局,无效;再试环保局,无效;再试海防部队,仍无效;好,那么
从头研究法令,到底海滨的沙地由谁负责。我们有多少人有这种精神?前人
种树,后人纳凉是件美事;但是你不种树,身后的人又哪里有凉可纳呢?那
群少数人的努力或许能冲破僵硬的水泥地,你就不能也投入作一点草根里的
养分吗?我不知道谁视台湾为家。有人依依不舍地回顾过去的大陆,有人拿
着绿卡飞向未来的大陆,有更多的人不想过去,不想将来,也不知珍惜现在
脚下的泥土。我是个要浪迹天涯的人,但是深切知道,即使穿着凉鞋的脚踩
在土耳其的石板路上,别人问“客从哪里来”时,我只有一个答案:不是湖
南,不是纽约,不是慕尼黑。家,可以暂时挥别,可以离弃,可以忘怀,但
家,永远还是那么一个。四十年后的台湾,有想走而走不掉的人,有可以走
而不走的人,也有一心一意在这儿今生今世的人;不管哪一种,只要他把这
里当“家”——心甘情愿也罢,迫不得已也罢——只要他把这里当“家”,
这个地方就会受到关爱、耕耘、培养。怕的是,过了四十年仍旧不把这儿当
家,这个家才会破落。
信心不信心。在此而已。
五颜六色的脾楼又搭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又亮了起来。庄严的人物
在演讲,报纸的刊头用红色? 。但这是四十周年的光复日,人生有几个四十
年?五颜六色之外、欢呼与口号之外,是不是该有——点新的、诚实的省思?
原载一九八五年十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
野火现象
菜市场中一地的泥泞。讨价还价的喧嚷夹着刀起刀落的剁声。在菠菜
和胡萝卜旁边,居然搁着一本摊开的《野火集》。卖菜的妇人蹲在地上剥玉
米。
“欧巴桑,你在看这书吗?”“勿是啦!”她愉快地回答,“我后生在看啦!
伊在读大学。”撕掉蒙眼布《野火集》在出书廿一天之中再版廿四次,四个
月后,已经迫近五十版,马上要破十万本的大关。文化界的人士咋舌称奇,
说是多年来没有见到的现象。书店的经销商说,许多买书人似乎带着一种“使
命感”走进书店,买一本给自己之外,还要添一本送人,惟恐读“野火”的
人不够多。一位医师告诉我,他买了三百本书四处寄发。学校老师也往往为
学生集体订购,作为指定的课外读物。海外的留学生也来信,希望这本书能
销到国外。
这是个非常奇特的现象。《野火集》破纪录地、疯狂似地畅销不是一个
偶发、孤立的事件。从专栏时期读者反映的汹涌,到成书之后读者“奔相走
告”的热潮,在在都显示这是一个深具涵义的台湾社会现象。很明显的,我
们的社会对“野火”所发出的声音有一种饥渴的需求。
需求什么呢?“野火”是个强烈的批判声音;当批判的对象是自己的
时候,就成为反省。“野火”,因此也是个自剖反省的声音。但是“野火”里
头并没有任何新鲜的观念。它指控现代的中国人丧失道德勇气,它要求学生
争取独立思考的空间,它要求政治的开放与容忍。近代史上,一波又一波中
国的知识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呐喊着同样的话。如一位教授所说:“你的野火
精神和当年的文星精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为什么廿年前叫喊的事情
在廿年后还有叫喊的必要?可见我们进步非常有限。”的确,可是这一次的
叫喊,在空谷中引起嗡嗡不绝的回声,“野火”由一根小火柴烧成一小片火
海,表示这是个不同的时机。或许人们不只是厌倦窠臼本身,也厌倦一次一
次叫喊后的失败。在上千的读者来信中,大部分有这么一句话:“啊!你说
出了我心中早就想说的话”,然后加上三个惊叹号!!!“野火”显然痛快地供
给了情绪的发泄,但是令人心惊的是,在发泄之前,那份情绪有多么堵塞,
多么郁闷。
台湾在蜕变中。曾经是个一元化、权威分明的社会。子女遵从父母,
学生遵从老师,人民遵从政府。可是经济起飞了,如果上一代努力的是物质
上的独立,那么这一代就追求精神上的独立。教育水准提高了,往往子女懂
得比父母多,学生青出于蓝,人民所拥有的知识比官僚还高。西方民主文化
的冲击更是勇猛直接。里根说卡扎菲计谋暗杀他,台湾的电视就显现:美国
记者大声问总统:“你有没有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撒谎。”这种镜头对我们
膜拜电视的社会不可能没有影响。头脑再简单的人也会问一声:“哦,民主
是这样的呀?”更何况是已经受了教育,宁可自己思考的人。
经济、教育、外来文化等等,构成伊甸园里的知识之果,台湾的社会
大众,是吃过苹果的亚当。吃过苹果,发觉自己的赤裸,于是急切地想看清
现实,解决问题,但是亚当的脸上绑着一块蒙眼布——吃苹果之前的旧观念、
旧制度、旧作法、旧信仰,遮着亚当睁大的眼睛。多少年来不曾经过审查的
教条、口号、神话、谎言,密密地包扎着亚当开始流转的眼睛。
“野火”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撕掉蒙眼布。对“野火”狂热的反响或
许也就传达了那么一个简单但迫切、坚决的讯息:我们不要蒙眼布!让子女、
学生、人民,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头脑去想。
在野之声“野火”畅销的主因固然是它反对权威、批判现状的立场,
但是为什么比它更激烈、更叛逆的刊物,譬如一些党外杂志,却得不到小圈
圈以外的回响?其中人为的因素当然很重要,譬如查禁的问题;最主要的因
素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