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野火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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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是日常生活之处理,与独立思考能力无太大关系。今天的大学生,其实并
不是在处理日常生活上无知,而是在知识上幼稚。在日常生活的处理上,像
办活动、游玩、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他们超过幼稚园阶段甚多;但在知识
层面的思考能力上,他们似乎依然是罗素所说的“十岁笨童”。
第二,独立思考能力,既然是在面对知识问题时才显得重要,则我们
便必须了解近代大学教育在性质与功能上的矛盾及困局。——任谁都知道,
在迈向廿一世纪的今天或未来,要使台湾能适应未来的挑战,自须提高人民
的知识水准,而要使全民知识水准提高到合于时代需要的程度,在教育的质、
量、时间方面,都必须再予延长。所以,高等教育对一般人来说,已经不是
奢侈,而是必须。这种情势,不但逼使大学在功能上由高等教育变成了大众
教育(MassEducation),我们这一代的青年,也在这样一种形势之下,被“驱
迫”到大学里来。大学对他们而言,是必须,而非向往;获得高等教育所给
予的知识和技术,已成为一种责任,而不是兴趣;对于大学崇高的理想,他
们缺乏理解;甚至也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到大学。他们虽然也可能知道
知识在现代社会和未来世界里的重要性,却远比他们的前辈,显得在心理上
怠情,燃不起探询宇宙真理的热情。
因为非常明显地,来到大学既然不是由于对知识的渴慕,不是由于对
大学理念的向往与认同,而只是因为将来谋职求生之所必须。那么,只要能
够毕业就好,管它学的是什么!
知识的尊严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就是在这样一种求知态度中断送的。
大学生本身没有责任吗?拷贝文化之盛行、校园中弥漫着的实用导向,早已
使大学变成了一座座高级技艺训练班;独立思考能力云云,在学生看来,往
往只是不着边际的唱高调而已。我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中国台湾特殊的毛病,
其实这是现代大学性格及其功能蜕变中,普遍发生的世界现象,代表大学本
身的危机。只不过是因为欧美各国多有深厚的知识传说,所以还能保得住学
术研究及思考能力的尊严,我们实际上无此传统,再加上开发中的特殊社会
性格,遂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三,如果我们在这样的逆境中,还想使大学具有一些理想性、创造
性,具有知识上独立探索的可能,独立思考能力之要求,当然不能放弃。但
是,独立思考能力会不会平空而有呢?是不是只要主持教育的人少管一点、
放松一些,学生就自然能够独立思考了呢?一只鸭子,没人管它,摆在那儿,
十年后还是一只呆鸭。独立思考能力是需要培养、需要训练的。
而这种的训练,莫说学生没有,老师没有,主持教育的人、社会一般
人士也没有。
熟悉我们的学术界的人都晓得,我们思考能力之贫瘠,已经到了令人
不忍再谈的地步了,不只学生是十岁笨童,大多数的学术从业人员也是。今
后我们如果不能从大学课程设计上加强思考之训练,不能建立学术评量的规
范,再多呼吁“给他们一个机会”也毫无用处,因为机会来了而无能力去掌
握,情形会比虽无机会但有能力去创造机会更糟。
另外,有关课程多寡的问题,龙先生认为应该少开课,不能把学生的
学分时数填满,而让他们没有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这个有关课程应多或应少
的争议,其实由来已久,各有利弊,龙先生可能可以先参考一下有关的教育
论著,了解一下它的复杂性,不必太匆遽论断。这并不是说龙先生讲得不对,
而是我希望主持教育的人,大家都来想想这个制度上的严重问题。毕竟,教
育是根本,目前高等教育尤须彻底改革,但如何改呢?我们不妨审慎讨论,
这其中便须要知识及独立思考能力,情绪性的争论,越少越好。 原载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回应与挑战?戴着面具读书吴
齐仁龙应台小姐的《幼稚园大学》一文击中不少今日教育上的弊病,也引发
了我个人四点不能已于言的感想。(但这四点感想不全与龙文相关)其一:
我个人心中常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觉得我们受教育的过程中,脑海中曾
洒下了太多的迷雾,这些迷雾有的是属于人生观的,有的是历史观的。或世
界观的? 。不一而足。许多人年纪渐大以后,常要花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
逐步解除早年蒙盖在他脑海的迷雾。本来,人所吸收的知识就不可能是完全
澄澈的,但是如果其迷雾大多是来自所受的教育,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
了。其实,在很多时候,不去知本身就是一种智慧。但如今“老师即真理”
或“课本即真理”早已是牢不可移的信条,使许多人没有能力去鉴别什么是
迷雾、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应去知、什么是不必去知的。不久前,我被服务
的机构派到高阶单位听一场旅美学人的讲演,那次演讲的内容之荒诞拙劣,
演讲者态度之蛮横是很罕见的,但是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却仍卖力地笔记着,
事后还为我们归纳了两点似通非通的结论。他的勤恳精神是我所佩服的,但
我完全不能同意他拼命拿泥巴涂自己的眼睛。
其二:关于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的问题。这一点是龙应台小姐着力
特重之处,也是几十年来台湾教育最大的隐忧。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
小学上美术课时,老师宣布今天要画苹果,学生正要拿起画笔,老师喊“停”!
“照讲桌上的模型苹果画!”学生兴高采烈地准备动手了;又一声“停”’“我
来教你们要这样这样画才行”。每次图画课老师都要叫停数次;躬亲指导每
一个细节。后来他班上的一个学生转至他校,上美术课时,所有同学都热热
闹闹地画起来了,只有新转来的同学静静坐在那里等老师宣布这一次应该怎
样怎样画。这一个故事或许不全真实,但我少年时所受教育的经验,却可以
证明这故事不是乱说的。我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利用它来提倡“传道、授业、
解惑”是完全多余的论调;事实上文明如果不是靠着薪火相传,人类就像被
抛掷在野地上的人般,一切得从头开始。故我想表达的,毋宁是“传道、授
业、解惑”该有一套适恰的方法,也有其一定的分际,过度保护,过度“提
携”,非但不能有益,反可能把学生的脑袋弄坏(而许多人的脑袋确是这样
被弄坏了的)。“庄子”“应帝王”里混沌被他的朋友们善意凿窍终至于凿死
的故事,及孟子书中“揠苗助长”的典故,既都是大家熟极而流的,咀嚼之
余,怎能不留意“凿”之过度,“揠”之过度的保护型教育对下一代的斵伤
呢?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是学校教育的主要目标之一,但所谓自发,是要
在一定的纪律内从事的,而不是要纵容甚至鼓励学生培养“作怪”的能力。
独立思考能力之所以值得再三烦言,是因为有感于我们的教育历程中,这一
笔可贵的资源流失得最厉害,而且最难从形迹上去察觉。举个例说:记得我
念小学时,每逢壁报比赛,老师为了怕出丑,总是替我们包办了五六成以上
的工作,那些壁报上过度成熟的造型与笔触,背后是一群缩在老师身旁惊叹
的小鬼,而教室后面橱柜上的锦杯是以牺牲学生的能力换得的。
其三:是教育界官师合一的味道太浓,由于受我们的学制及习俗之影
响,校长、院长、主任、教授是呈阶序(hierarchy)排列的,行政职位之
尊卑时常左右一个教授在学院中的地位。从表面上可能看不出“官”的势力
对“师”毛细孔般渗入,但在真正的运作中政治力量参与作用的情形是非常
严重的,不像汉代,博士论辩学术问题时,卿相只能坐在旁听席上。
我个人觉得台湾在任命大学的各级行政主管时特别考虑学术上的声
望。美国的大学校长多已沦为募款家或会计师了,台湾则有不少是将此职当
作更高政治地位的跳板。
而中国的大学校长社会地位之高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的学术思想与风
范对学校及社会都发生一种看不见的真实影响力,怎能任令些一辈子只写过
两三篇论文的老官僚,尸居其位呢?有些离开学术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官僚,
却又要天天处理学术行政,难道处理起来没有“隔”(借用王静安语)的感
觉吗?其四:许多人从五六岁入学到将近三十之龄,几乎没有一天为自己念
过书,套用理学家的话头,就是在学问上“终生作客”。从应付学校各种考
试,到联招,到托福、GRE… …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应付”,所思所学与自
己的生命“只是不相干”。戴震晚年给朋友的信上说“生平所记,都茫如隔
世,惟义理可以养心耳”这段告白把与己不相干和与己相干的分别说得再透
彻不过了。
但相不相干,为“主”为“客”又不是以学科分的,有些人学了电机,
并对电机生死相与,而有些人电机的知识对他还是像客人般的——因为他可
能是为了出路或时髦而学,换句话说:他是戴着面具在念书。近代日本哲学
家西田几多郎即曾说过:“学问毕竟是为了生命? 。没有生命的学问,无用
也!”这段话对我们那些急急忙忙的学生们特具意义!
笔者对教育虽是个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变革牵涉层面之复杂及速
度之缓慢(有时甚至是用“地质学”的脚步在进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
又一年的重蹈旧辙,又不能不有“无力可回天”之感。而这篇文字,也正是
这份无力感下的一点吐露耳。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国时
报?人间》
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台湾是个标语地区。走上街,看见“两个孩子恰恰好”,上了天桥,读
到“迎头赶上”,经过电线杆,瞄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在公车里坐下,
猛抬头就是“敬老尊贤”,走进教室,有熟悉的“庄敬自强、处变不惊”,进
了厕所,大概是“养成洗手好习惯”,路过公家机关,就看见“民主、伦理、
科学”、“检举坏人就是保障好人”。
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横挂在车马杂乱的大街上,
好像鼓励开车的人要冲锋陷阵。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台湾的标语这么多?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
努力造出一句话来,然后写在纸上、涂在墙上使我们在生活空间中想逃也逃
不掉?他的动机在哪里?答案当然是,“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人很脏,所以
贴个“整洁为强身之本”。有人逃兵役,所以横街挂个大布幅:“兵役是光荣
的义务”。因为拼命三郎开车喜欢追撞,所以车窗后贴个“保持距离,以策
安全”。因为中国人自信心低落,所以在校门柱刻上“作个堂堂正正的中国
人”。每一个标语背面都有一个我们希求解决的问题。而台湾标语之无所不
在,又使人相信,大概每一个问题都产生一个标语。
这些标语有用吗?你几时在行色匆匆之余,停下脚步来思索“民主、
伦理、科学”?有多少人因为看见“消除脏乱、人人有责”的大字墙,回家
就打扫庭院?又有谁看了电线杆上“培养书香社会”的条子,开始读起书来?
在“倒垃圾者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