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野火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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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人的立场。
祝编安龙应台一九八五年五月廿三日原载一九八五年五月廿七日《中
国时报?人间》
焦急
为什么老写台湾的缺点?难道你看不出这里有任何一点美好的东西?
为什么不说说台湾的好?朋友这样指责我。
※※※
于是我带点罪恶感,走到人头攒动的淡水街头,再深深看一眼。
还有比阿华更好的肉贩吗?他的肉摊子在市场入口第一家。从清晨六
点开始剁肉切肉,应该是血肉模糊的木台子却干干净净;他每切一次肉,就
清洗一次台面。切肉的时候,专心一致,把皮切开,把肥肉去掉,然后小心
地把你要的肉放在秤上,告诉你多少钱,再添上一点瘦肉。包好之后,如果
嫌提着太重,他就先把肉放在他的冰箱里,等你回程再取。如果你不懂怎么
去清理猪脑,他就做给你看:拿支牙签,很技巧地把表面的血膜一路卷下来,
然后告诉你有几种做法。阿华是个卖猪肉的市场小贩,没读过几年书,可是
他弯身切肉那个专注的神情,好像手里一块油腻的猪肉是珍贵的木雕艺术,
一刀都错不得。他对自己行业的敬重,比一些大学教授还要来得虔诚。
※※※
到河边的邮局取信也是件愉快的事。认识你是“淡水人”之后,忘了
邮箱钥匙也没有关系,窗后的人并不在意为你走一趟,把信递给你。买邮票
少了几块钱也无所谓,下次再带来。如果你有远行,回来时急急探望堆积的
邮箱,会发觉整叠整叠的邮件一捆捆扎好,等着你来拿。更好的是,插队的
人挤到你前头去时,卖邮票的小姐会很有正义感地坚持先把邮票卖给你。
早上取信之后,我就绕到邮局后面的淡水河堤。十点钟,正是涨潮,
水波一浪又一浪地扑着河岸,皮肤黝黑的渔民蹲在地上修补鱼网。对着观音
山,我坐在堤上读信,偶尔,水花会溅到信纸上来。如果是黄昏,艳丽的夕
阳就把薄薄的信纸映成透明的红色。
在田埂上坐下。戴斗笠的男人卷着裤脚,正吆喝着黄牛拖犁,犁过的
地方。黑色的泥土就松松肥肥地翻起来。面貌包扎得严密的女人用一支耙子,
小心地在青叶的周围松土。
“你们种什么?““高丽菜。““真甘苦吧?”“自己的土地,也没什么甘
苦可讲。人就是爱打拼啦!”黄牛脚蹄沉重地又迈了过来,女人说:“阿兄,
让牛休困啦!伊在喘呢!”他们的语言,像田里的泥土一样实在,不是我学
得来的。他们不吃牛肉,因为牛曾经为他们的土地喘息、流汗。他们用手脚
与泥土接触,甘苦不甘苦,这是他们与大地之间生命的契约,没有置疑的必
要。
谁说我看不出这块土地的美好?可是,我确实写不出赞美的文章来;
我说不出口。
※※※
住在校园中心,通往外界有三条路可走。出了前门是一条短短的下坡
路,左边有栋朴素的老庙,飞檐很轻俏地指向天空。右边是青翠的稻田,荷
锄的农人站在田心,远远看去像个稻草人。从侧门走出,是条充满蛙鸣与蟋
蟀声的山路,通往长满相思树的山丘。
夹道的茅草丛和茅草后的水田里藏了千百只生命旺盛的小东西,在夏
天的夜晚,忘情地嘶喊。这条路只能散步,不能聊天,因为虫声很放肆。第
三条路则从后门出去,路上没有一盏灯,就是黑暗中一条荒野小路。草丛的
香味浓得像块固体的香皂。有月光的晚上,这条小径就变成了条白色的带子。
一年过去了,第一条路旁的水田被挖土机填平,拥挤的钢筋水泥楼房
像肮脏的章鱼,张牙舞爪地延伸。路面被卡车轧坏了,凹凸不平。建筑材料
到处弃置。再过几个月,人家会搬进来,骑楼会塞满货物,摊贩会占据路旁,
货车会夹在路中;这条路,愈来愈难走。
蛙鸣的山路也结束了。建筑一寸一寸地把水田吃掉,蟋蟀和青蛙被机
器压死。后山上满山遍野的相思林整片整片地被砍掉,花枝招展的墓园像癣
一样,到处散布。建到一半又停工的房子露着生锈的铁管,很狰狞地霸占着
山坡。
这条路,我不再走,因为每走一次,就发觉相思林又秃了一块。
最后那条在黑暗中仰视月光的小径,也失去了。半年前,草丛深处开
始有人堆积垃圾,现在,短短一条路上有七个垃圾丘,一转弯就是一个,半
年前丢在那儿的免洗饭盒、汽水瓶、废电池,现在还在那,明年,也会在那。
有月光的晚上,垃圾的腐臭混合在逐渐消失的草香里。
※※※
阿华的家就在这条小路底。他有四个眼睛圆滚滚的小孩,成天在外面
玩;从前在草丛里玩躲蒙蒙,现在在垃圾堆里玩废电池。
邮局后面的夕阳依旧是红澄澄的一轮,很热闹地把河水染红。只是落
潮的时候,河床所暴露的垃圾也是一片猩红。
指责我专挑台湾缺点的朋友;是个比我快乐的人。他可以站在渡船头,
迎着河风尽情地去受落日的感动,毫无保留地去爱那满天的彩霞。我望着波
光潋滟,想的是水中多少鱼已经含汞。望着河上如水上人家的采砂屋,想的
是这些采砂商人如何把砂抽走,使得蚌壳没有附着的沙土而渔民要操作十几
个小时才能捞起一点点收获,想的是河底的沙如何淤积在河口,造成浅沙风
浪,使小船出海有翻覆的危险。望着美得令人心疼的夕阳,我想的是,为什
么这样的美景,我却必须站在垃圾的腐臭中欣赏?坐在杜鹃花围绕的阳台
上,我想的是,那三条路正一条一条地干枯,好像有人在我的血管末端打了
结,好像有什么病毒正一寸一寸顺着我的四肢蔓延上来——我想的是:这个
美好的土地,你正在往哪里去?
※※※
原谅我,我真的写不出赞美的文章来,因为我心急如焚。
可是,你不焦急吗?原载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中国时报?人间》
机器人中学
有一所国中一口气处罚了八十个学生,因为他们头发过长。有一个教
官在大街上罚学生站,因为学生穿着制服当街吃西瓜。还有一位国中校长,
因为学生翘课出去闹事,痛心反省之余,大骂经费不足,未能把破损的校墙
围好,所以亡羊补牢第一步,申请经费修墙。更有出了名的复兴中学,因为
学生上台吻了异性表演者的面颊而将他们记“暗过”。
一个国中三年级的学生来信:“我们训导主任和管理组长专门检查服装
仪容。夏天再热,衬衫的袖口不能卷起来,裙子要过膝。冬天的套头毛衣除
了黑、白,不能有其他颜色,镶边也不可以。书包的背带不能太长,也不能
太短。夹克的拉链必须拉到底。头发一定旁分,一定要用发夹。发长是用尺
量的,多出一点点就要记警告;有刘海或打薄的,要记小过,而且,老师还
会把你的头发剪成一边长一边短,后面剃平,作为一种羞辱、一种惩罚。”
是谁在作贱我们的子女?老师吗?训导主任和管理组长吗?还是高高在上的
教育执政者?老师们,忙着把联考所需要的知识塞到学生脑子里,恐怕没有
时间去管学生的袖子是否卷起。训导人员一手拿着一个四方框框,一手拿着
剪刀,看到一个学生就用框框往他身上一套,超出框框的发丝、裙角、手臂、
头脑,就咔察一声剪掉,再记个警告。这种所谓“训导”的目的呢,就是使
所有台湾地区所培养出来的十几岁的小孩都长得一模一样——发型一样、穿
着一样、举手投足一样、思想观念一样,像工厂的生产线所吐出来一部一部
机器。当然并非所有的中学训导人员都是剪刀与框框的信徒;把学生当作有
尊严的个人去爱之诲之的一定也很多。可是这些剪刀与框框的信徒究竟错在
哪里?一位管理组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头发多长、制服怎么穿,又不是我
的规定,我只是执行任务,尽心职守。你要骂。去骂教育部长好了。
他说得不错;他是用框框去套学生的人,可是制造那个框框的人并不
是他。那么这一类的训导人有没有错?那个一口气处罚八十个学生的管理组
长、那个当众罚学生站的教官,有没有错?当然有!只有机器人才会拿着工
具一视同仁地去“执行任务”,一个榔头打一个钉子。中学的训导人员是知
识分子,是负有重任的知识分子,他们直接地影响、塑造这整个民族的下一
代;他们不应该是,不可以是没有思考力、判断力的机器人。
手里拿着一个框框,他首先要问自己:这个框框的目的是什么?女生
的头发“为什么“不能过耳?套头毛衣“为什么”不能是绿色?热天里,“为
什么”不能卷起袖子?想通框框的本意与目的之后,这个负有训导重任的知
识分子还要问:这个框框是否适用于所有的学生,所有的情况7 跟我所学的
教育的原则与信念是否有所冲突?执行的方式与尺度应该如何调节才不至于
使本来是“手段”的框框变成死胡同的“目的”?这个为我们栽培民族幼苗
的人更要问自己:我要怎么样运用这个框框才能达到真正帮助学生成长的目
标?学校不是军队,训导人员不是没有大脑的机器人——他要思考、要判断。
以“只是执行上面规定”为藉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或许真的没有慎
思明辨的能力,其二,他或许有思考能力,但没有勇气去质疑这个框框或改
变这个框框。不管前者或后者,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教育我们的下一代?没
有思想、没有胆识的机器人能教出什么样的下一代?归根究底,当然要问:
是谁作的框框与剪刀。除了位高权重的教育决策者还有谁?但是这些部长、
厅长、局长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上任几年,这个框框是传统移交下来
的,不是我,是别人。
这个说法可以接受吗?笑话,当然不可以。一个策划百年大计的人,
上了台之后就应该细心审视这个由来已久的框框:它应不应该继续存在?它
有没有改革的必要?它合不合乎他个人的教育理念?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萧
规曹随,就等于说,这个框框是他作的,是他把它交给每一个校长、训导主
任,每一个教官、管理组长,去套在学生头上。
他要负最终的责任。
那么,究竟这个框框有什么不好呢?这个问题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限于篇幅,我暂且不理论为什么中学生头发非是个倒过来的西瓜皮不可,也
暂且不追问为什么不可以穿着制服吃西瓜,为什么不可以把衣袖卷起来等等
细节。这种压制性的“管训”教育有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第一是不合理的、
僵化的形式主义。认定了凡是合于框框的(头发短、裙子长、书包带子刚刚
好)就等于“操行良好”。凡是不合形式的(头发中分、裙不及膝、穿绿色
毛衣),就是“品行不好”。头脑再简单的人也看得出这两个等号画得不合理。
人的品行是多么深奥复杂的东西,哪里是头发的长度能够代表的;说起来像
笑话,在中国台湾的学校里却是件教育大事,真令人瞠目结舌!学生的内在
本质似乎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外表、是形式:样子对了就可以了。这种僵尸
式的教育,实在可怕!
“管训”框框的第二个问题恐怕有许多训导人员不愿意承认,是个权威
的问题。这个框框是成人用来证实自己权威的工具。当一个教官在震怒之下
把学生头发剃掉或罚跪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