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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004年第01期-第4章

小说: 2004年第01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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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凡应承下了,答应下了,答应让这苦命的女子,有一天过上有家有业的日子。可是,这一天,是哪一天?许凡不知道。他还没走累呢,他两只脚板,磨成了铁脚板,两条腿健壮结实,有的是走遍千山万水的力气。他们翻过了大青山,在河套平原上,揽工,干活,没活干就乞讨,无牵无挂,就这么,一天一天地,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后大滩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村庄,叫黄羊沟村,正赶上麦熟,有户人家雇下了许凡割麦子,这人家,人手少,地多,实在忙不过来,粉洞就帮这家的女人给揽工的人做饭。两口子,夜晚就宿在人家的牲口棚里。有一天,粉洞做罢饭,在院子里乘凉,忽然瞅见人家屋子里,炕上,放着一个纺花车。粉洞看呆了,不知不觉地,起身来到屋门口,倚住门框,屋里可真亮堂啊,阳光洒了一炕,那纺车,金灿灿的,像架金纺车。粉洞看着看着,看湿了眼睛,心里有处地方,像绽开了缝似的,汩汩地,涌进了光去。这天,许凡收工回来,她把许凡拽到了这屋门口,指着那纺车,告诉他:
  “我会纺花,”她说,“从前,我一天能纺一斤花哩。”
   她的脸,因为兴奋而红着,眼睛又黑又亮,两朵黑花似的,原来她的眼睛这么好看!许凡从没见过她这样子,她站在人家的屋门口,痴痴地,迷恋地,像看宝物似的看着一架纺车,居家过日子的乡村人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许凡心痛了。
    “粉洞,”他说,“割完麦子,咱们相跟上,回家去。”
  两个月后,他们到家了。家虽说早已是一贫如洗,可到底还有遮风挡雨的三间窑,有平展展的大土炕,有盘可以起火烧锅的灶,三间窑,一明两暗,从前的门窗都让问俊 英劈了烧了火,他走后,他大哥胡乱卸下一扇破柴门,凑合装上,好歹算是替他守了这个家。三间窑,坐北朝南,东西两厢,粉洞东看看,西走走,在东厢坐一坐,在西厢又坐坐,怯生生,像个好奇又认生的孩子。半夜里,她推醒了身边睡着的许凡,问道:
  “哥啊,你没有弄错吧?这真是咱的窑,咱的家?”
  她的麻脸,离他很近很近,像要贴到了他脸上,月光洒在那上面,仁慈地抚平了一粒粒麻坑,月光也满满地丰腴地洒了一炕。这女人,记不住多少从前的事,记得的,就是一天一天地,走在路上,睡破庙,睡牲口棚,睡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从没有、从没有睡过这么一铺平展展的炕呢!这平展展的、辽阔的大炕都让她糊涂了。他伸过胳膊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叫着她的名字,说道:
  “这是咱的家,咱的窑,就是少一架纺花车,粉洞,我会给你置下。”
  “好炕啊!”粉洞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她温暖、信赖地笑着,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拾掇完这儿拾掇那儿,村里人看着这婆姨,看出了她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原来许凡领回个疤子脸的痴婆姨!后生们取笑许凡,戏咪则当面“疤子,疤子”地喊她,一村人,背过身去,都是“疤子,疤子”地叫,话说得也不好听,说,鳖骨子配疤子,真是歪对配歪对。
  这一天,黄昏后,许凡端着饭碗来到饭场,大槐树下,早巳聚了一群吃饭的爷们儿,大家凑在一起图个热闹。一个后生家看到许凡远远走过来,脱口就说:“你那疤子婆姨给你做下了啥饭食?”
  许凡微微一笑,咳嗽一声,用手里的筷子“当”地敲了一下碗沿,亮开喉咙就是一句唱:
  伢看见咪粉洞疤——
  这是在叫板了,在土语里,“伢”,就是“你们”的意思,而“咪”,则指的是“我们”,许凡一开口用的就是复数的人称,他不是一个人,他和粉洞一起,要向这一群人叫板。他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一口气唱下去,他唱道:
  伢看见咪粉洞疤,
  我看见是一朵花,
  蒸碗脱擀面炸麻花,
  你想吃啥能做啥。
  不要看咪粉洞疤,
  会过日子会持家,
  一天纺过一斤花,
  就是没啦个纺花车(cha)
  自古歪对配歪对,
  瘸驴驮的烂口袋,
  老婆丑陋人不爱,
  我可把她当宝贝。
  唱到最后一句,许凡收敛了他惯有的嬉皮笑脸,两眼炯炯地、尊严地扫向树下的人们,人们不笑了,人们被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新鲜的许凡震住了,这是一个他们不了解的许凡,不了解的男人,堂堂男子汉,被温暖和爱意所笼罩,尊严,不可凌辱。树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心里不知为何生起了一点点、一点点敬意。而真的鸟雀,一大群,在被晚霞涂染的天上盘旋着,准备归巢了。
  现在,让我们迅速跳过一大段珍贵的岁月,回到我所熟悉的20世纪70年代。
  20世纪70年代初叶,是个严峻的年代,这一天,许家峪的社员们,正在大寨田里干活,忽听有人喊:
  
  “许凡回村了!许凡回村了!”
  远远地,黄尘大路上,走来了“盲流”许凡,不是一个人,是一大家子,婆姨,儿子,还 有担子里担着的最小的“戏”。几年不见许凡了,几年没有听过他的秧歌,人们很是想念,性急的后生家撂下锄头就往大路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许大叔你可是发下财了?”
  许凡肩上挑着担子,担子里,一头是床破铺盖,一头是他最小的“戏”。一家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脏得不能看。许凡四十出头的汉子,却是满脸皱纹,皱纹里都是煤灰和尘土,乍一看,像六十多岁的老头。
  人们一看这一家人凄惶的样子,噤了声,最爱嬉闹的后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没话找话说:
  “呀,宝安长下这么高了!”
  一群人簇拥着这一家子往村里走,没人说话,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看见村口的神树了,神树下,也站下了人,是听说了这一家子回村的消息。乡亲们站在那里,沉默地迎接着这倒运的一家老小重归故里。许凡心里一热,可他不习惯这隆重和沉痛,他望着他的乡亲们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牙,白牙把他的脸衬得更黑了。许凡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一开口,没说话,先就是四句秧歌:
  许凡没听党的话,
  把个算盘拨拉差,
  引上老婆走南下,
  飞起得了个落不下。
  这一唱,把人们都唱乐了,哗一下,乡亲们围住了这流浪归来的一家子,开始问长问短。两年前,许凡穷得活不下,卖了他的三间砖窑,引上老婆戏咪,说是要到晋西南一带谋生,听说那里地广人稀,好活人。可看起来,哪里也没有好活人的地方啊!妇女们给这无家可归的一家子端来了水和糁糁饭,家家都没米下锅了,家家锅里煮的都是高梁糁糁,孩子们举在手里吃的,是“到口酥”——糠窝窝。
  “许凡啊,在南边也站不下脚啊?”人群里最年长的长辈开口问了。
  许凡喝了糁糁饭,有了气力,脸色活泛过来,又接过谁递过的一袋烟,抽了两口,然后,长嘘一口气,一气唱起来:
  瓮瓮上敲一下呔呔地响(xi)
  笤帚帚也扫不得半升升米,
  油盐炭火无处取,
    实在养活不了伢娘母咪。
  引上老婆担上戏,
  一跺脚离了许家峪,
  河里洗脸庙里睡,
  进村先受狗的气。
  因为家穷出了门;
  外面到处扣浮人(盲流),
  一分钱也没挣成,
  回来更比走时穷。
  比起二三十年前,他的声音,有了生活的泥沙和重量,不再像从前跑马似的嘹亮和空旷,可是,却往人的心里钻得更深了,深得叫人受不住。妇女们有的已经哭起来,可他还唱个不停。据说,那一天,这个秧歌王,他一口气唱了有三十几首呢,他把这出门在外所受的那些悃惶,还有如今卖了窑洞无家可归的苦情,唱了个千回百转,淋漓尽致:
  回家来路过小湖沟,
  双眼噙着泪颗颗,
  晓得回来也没走处,
  佛店庙坐到j老晌午。
  看咯有家家难归,
  家里难做无米炊,
  戏咪年幼老婆痴,
  人穷活着不如鬼。
  外流二年跌下空,
  又遇今年灾情重,
   吃了上顿没下顿,
  几时能撂下这打狗棍……
  他唱啊唱,到最后,妇女们呜呜哭成一片,哭许凡一家,也是哭自己,哭这难活的日子。谁家没有伤心事啊,谁家锅里不是煮得黑乎乎的高梁糁,吃得戏咪拉不下屎;戏咪看见大人们哭,也跟着响亮地哭起来,哭声把村里的狗们惊动了,它们上蹿下跳,汪汪汪叫成一片。
  
  这真是一个奇观哪!一个人,用唱来讲述他的经历和遭遇,就像一个戏里的人物,“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可这不是戏,这是活生生的生活。20世纪70年代,在我们的土地上,在黄土高原深处,一个农民就这样用“唱”来诉说他的不幸的命运。“唱”就是他的说,就是他最自由最诚实的倾诉,“唱”就是他最卑贱最坚韧的存在,他天生是个歌手啊!这世上,如此纯粹如此天然的歌手,如今,还有没有呢?
  20世纪70年代,一个严峻的年代,一个宏大的众口一词的年代,可是,在生活的深处,却仍然有着戏剧性的奇迹,有着这样卑微的歌声,血肉的、珍贵的歌声,安慰着人心,使一个铁血的时代动容。
  三、快乐的伞头
  其实,关于伞头秧歌,我又知道多少呢?十多年前,20世纪90年代初,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文化专题片,是介绍伞头秧歌的,只见一个男人,打一把黑色的尼龙伞,穿黑呢子西装小大衣,戴蛤蟆墨镜,手上是一副雪白的线手套,这就是那“伞头”了。伞头打着尼龙伞,又扭又唱,非常快乐。就是这穿黑呢子大衣戴蛤蟆墨镜的“伞头”使我对伞头秧歌发生了兴趣,我想,多么不伦不类啊,我笑得不得了,可就是这可笑的形象让我难忘。
  现在,我为自己的轻薄脸红。
  说来,伞头秧歌不过是北方众多社火秧歌的一种,这里人把它叫做“会子”,一班“会子”,多则几百人,少则几十人,有众多的讲究,比如,首先,要有仪仗队,从前,是五色旗和金瓜、斧钺、朝天蹬开路,现在则是彩旗和门旗先行。要有热闹的鼓乐和吹奏乐,要有龙舞,还要有架鼓子,打的是腰鼓;三人为一组,打腰鼓的是英俊小生,旁边有个俗称“拉花的”女角,还要有一个小丑。接下来是小会子和杂会子,小会子即民间的小演唱,杂会子则是传统折子戏,然后是跑驴和走旱船,最后是一对对狮子舞收场。其中,最要紧的,也是最独特的,是伞头这样一个人物,伞头是整个秧歌队的头领、统帅、灵魂,他手挑一柄花伞,摇响环,又叫“虎衬”,指挥调度着这一支队伍,过街,掏场子踩牌子,随着唢呐的曲牌,走出十二连城啦、十字梅花啦,等等。除此之外,伞头还主要担当着唱秧歌的重任,这唱秧歌,完全是即兴性的;秧歌队走到商铺啦、人家的宅院啦、或是衙门口啦(现在则是机关门口),主人都要出来放鞭炮迎接,这时,伞头就要随口唱出对情对景的秧歌来,这叫“答谢秧歌”,若是秧歌队进了谁家的院,主人就不光是放鞭炮,还得口唱秧歌来迎接。若遇主人也是歌手,好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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