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短文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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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总是寒冷,漠那小镇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旗旗大婶他们准备了三天,决定在第四天早晨出发去猎熊了。
旗旗的脚冻坏了,伤口正在溃烂,夜里常常痒得睡不着觉。旗旗大婶让我从旅店搬出来住在她家里,好照顾一下旗旗,等着她猎熊回来。
旗旗大婶要出发的前一晚,是个灰蒙蒙的时刻,我正要到园子中解手。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瞪着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喊来旗旗大婶。旗旗大婶口中还塞着饭,她见了那男人,竟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错。”
那男人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鬓角还冒出一股股的汗气。我知道,这是旗旗大婶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来了。
“你这不要脸的,你还回来?!”旗旗大婶骂着,操起一根烨木杆,就像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没动,但是泪水却出来了。我见他的脸苍老褶皱得像晒干了的蘑菇。
那男人说着“我错了,我该杀”,然后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旗旗大婶愣了一下,跟着又拼命地追上他,哭着说:
“你要是再想回这个家的话,你就去给我们旗旗弄一个漂亮的鱼骨吧,要透明的鱼骨!”
那男人像块石头一样沉默着。突然,他痉挛地扩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旗旗大婶抱进怀里。而旗旗大婶则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中的老虎一样,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顷刻,男人慢慢地轻轻地放开旗旗大婶,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弯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个圆拱形,极北的傍晚的寒气在往来穿梭,他就好像跨着一个灰蒙蒙的太阳在行走。
旗旗大婶站在绵延无尽的雪地上,揉着红肿的眼睛,冲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告诉他:
“你不要去江里捕鱼,江里的鱼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镇长有个漂亮的鱼骨就是从河里弄来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鱼骨你就回来!”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婶他们带着粮食和干草,坐着雪橇去猎熊了。
北国一片苍茫
芦花的眼泪同窗外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九点了,她才从俯懒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来。淡蓝色的窗帘不像往日那样,透着活泼热烈的亮点。芦花觉得眼前雾蒙蒙的,她马上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几步奔到窗前,撩起窗帘——
下雪了,果然。校园白了。那一株株独立不羁的小杨树,昨日还有飘曳在枝头的几片零星枯叶,对着深蓝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间就不知被雪花弹拨到哪去了,断送了簌簌秋声。它们的每一根枝条每一段桠杈,都裹上了丰莹的雪絮,绒线团一般。远远一望,犹如一群美丽纯洁的小天使,唱着圣诞的歌子,飞临人间了。
天地如此和谐。芦花被眼前动荡纷扬而又宁静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围感动了。她觉得一颗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体里被爽意的雪花轻轻托起,悠游到一种清新明丽的境界中。接着,她的眼泪就晶晶莹莹,楚楚动人地扑喀扑嗒地往下落了。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鹅黄色的套头羊毛衫,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俯身对着写字台上镂花褐色框架的圆镜子,点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个傻瓜是个小可怜儿小林黛玉。末了,把两弯淡淡的笑容装进浅浅的酒涡中,她觉得自己满足了。于是,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嚓嚓地写起来:
昨夜梦中又见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样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遥远的大漠中,一个没有人烟没有鸟语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荆棘丛生,而且无限延伸,像张巨大的网,把他罩在里面了。我见他在里面痛苦地挣扎,他伸出那双棕红色的大手,一直把它们举过头顶。这双大手忽然愈变愈大,手指也愈变愈长,像两棵参天的红松,舒展着道劲的枝干,遥遥地默对蓝天。
他那双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么?是抓蓝天上的白云,还是抓蓝天?白云是虚幻的,蓝天则是虚伪的,因为它总是假借太阳才能呈现出单纯、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们。
醒来,下雪了。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我哭了。是梦的情绪的继续,还是心灵的发现,郁闷的宣泄,抑或一种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诉我吗?
她插上笔帽,把笔塞到笔筒里。她的笔筒满满当当的,她自己也奇怪哪来这么多笔。于是,她一支支地把它们抽出来,一忽儿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笔筒宽松多了,她的心也宽松多了。宽松得她仿佛闻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温润迷乱的气息。
娘永远都是老样子。她的脸是迟暮的黄昏。她的额头有两条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终年滑行着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红色的滑润的舌头去舔那疤痕里的风尘。呣唔的眼里浸着泪,而娘眼里却永远是雾,雾后面的眼睛,永远都不见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却永远都有爱动的眼睛。
她七岁,是娘告诉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纷飞的时刻,挑一副担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时,她第一次感觉到,人比小鸟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儿她听了会哭会笑。
一朵花来开崖畔嘞,
一条路来通四方哟。
花谢落尽深谷里嘞,
四处无路走天涯哟。
她脸上的黄昏越来越浓。极目四方,树静风静雪也静。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叹口气,拉着她朝家走。她没有听够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担东西。花的布、红的头绳,这是给她的。还有一挂小花炮。她知道,要过年了。娘告诉她,她七岁了。她不懂七岁是什么,问娘,娘答:“是长大了。”长大了是什么样儿?她想象不出。辫儿长了,娘给她盘在头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满脸的小坑,像片洼地,她想象着用小米粒把它们填平。那样,爸的脸就不会这般丑陋难看。芦花习惯了安静和逃避,从她记事时起,爸和娘说起话来就总是别别扭扭的。娘顺从地流泪,后来泪也没了。她不愿意看见娘受爸的气。所以,只要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惴惴地逃开。
“嗯,山外闹事呢。”爸说。芦花刚要离开,听了这话,忍不住停了脚,听着。
“闹什么事呢?”娘轻声地问。
“抓人游街,厉害着呢。满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造反了。”
“唉,世道要变了。”娘叹口气。
空气凝滞,芦花的心也凝滞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说,她再长几岁,就送她出山。娘还说,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坏,怕她受气。她出过山,那是爸告诉她的。她两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烧得肉皮直烫手,爸送她出山,医好了。可惜她不记事。
山外是什么样呢?
爸和娘见她愣着偷听,都不吱声了。
爸问:“芦花,你在听啥?”
“听风叫。风刮得那么厉害,呣唔会冻出鼻涕吗?”她的眼泪直打转,她努力噙着。
“呣唔?”爸的麻坑脸一皱,像个糠菜团子一样。
“那条狗。”娘赶紧应道,“芦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个什么呢?”爸的两道眉拧在一起,像条青蛇一样的弯着。芦花吓得打着哆嗦,小心翼翼地说:
“呣唔,是能干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恼怒地一笑,不再追问。
哦,呣唔!芦花奔向户外,风雪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着,揉哭了。
校园的一片洁自上,不知何时点上几个红点。五个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艳。其中有一个女孩子不满意雪人的鼻子,用纤纤素手去整容,结果又不对了另一个女孩的心思,于是,她们就嬉笑着扭打在一起。其他三个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纷纷参战。转眼间,雪人就崩溃了。她们笑倒在雪地上,开成五朵梅花,灿灿生辉。而天空,仍然无语悠扬地洒着雪花,敛声屏气地得意地吻着她们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剧起伏的胸脯。芦花看到写字台上的电子台表正显示着11:32。她穿上杏黄色的羽绒服,戴上白色的绒线帽、白色的围巾和白色的棉线手套,锁上房门,匆匆地穿过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园。
好舒畅好精神。浩渺而灵性的宇宙垂着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风,轻纱一般潇潇洒洒地飘扬。而雪花轻轻磨擦时发出的柔婉的声音,又充盈在这屏风的每一间空隙里,让人想到传说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芦花缓缓地举着步,好像不忍心踏乱这丰厚丰实的洁白似的。那五个堆雪的女孩子觑见了她,一呼而应地纷纷立起,互相吆喝着嗔怪着继续堆起雪人。芦花递给她们一个笑,一直朝校园外走去。走过居民区,走过草甸,走到山下。
仿佛又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里,怀里跳跃着许多难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绳子,黄麻搓成的,可结实呢。听说这绳是娘的,现在用来捆柴。芦花把绳揽在胸前,坐在地火龙前打结。爸上山撵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头大黑熊。娘说,能值很多钱。她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结,比一比长短,不满意,又解开重打。终于,反复几次,她在绳上打了两个结。绳子被分成了三段。
“这是上午。”她比划着上段,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在这。”她又神了神两个结中间的一段绳子。
“这个长长的,是晚上。”说完,她叹口气,支着下巴想什么。
“芦花,好好的绳子系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头呢。”她看着娘,低低地说。娘把熊皮铺到地火龙上,也叹了口气。
天天晚上炕都烫手。爸点着熊油灯喝酒,让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脱光衣服,扯着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许多。跟娘说起话来,口气也温和多了,温和得就像春风舔抚着残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边,轻轻地拍她。她眯着眼,可并未曾睡着。她感觉到熊油灯昏黄的火苗在颤颤耸动。爸身上的那股酒气像一把银针,扎得她难受。不一会儿,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着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来,吹了熊油灯,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时放着棉帘子,屋里死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芦花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黑苍蝇,又小又丑,可却没人管她。爸把娘扯过去了,她听到爸嘴里呃呃地叫着,娘则迟缓地应着,她感觉出爸和娘这一时刻是融为一体的。她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尽管她内心还不免恐惧。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响了。门房里煮肉的香气被一股浓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