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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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相融合后,藏传佛教便使藏胞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理念。在藏民的心目中,山有神,水有灵,树有神,草有灵,万物都有神灵。狩猎、砍树是杀生行为,要进行严格节制。藏民盖房非砍树不可时,每砍一棵树,都必须跪在地上祈祷,向神陈述不得不砍伐的理由,求神原宥自己的过失。在藏传佛教寺庙周围20华里内,凡能听到寺庙钟声的地方,则不能砍一树,打一鸟。因此,在“文革”前,寺庙周围几十里内,无不古树参天,百鸟争鸣。每年农历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所有藏民都要种树。老人常告诉晚辈,
每种一棵树可增寿五载,反之,则要折岁五年。藏民很少有人愿当木匠,他们深信,万千生灵都有生死轮回,人会变成树,树会变成人。当木匠必然会砍许多树,死后会有神灵去锯他们的脖子。藏民还认为,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和雨雪这四样东西外,他们生存所儒要的一切,都是大地山川恩赐的,是大地山川时时在呵护着他们。这种由宗教情绪控制的将大自然奉为主,把人视为仆的关系定位,使往昔的藏胞生活在一种半是真实半是虚幻的氛围里。只要能维系起码的生存需求,他们绝不对大自然进行额外的索取。正是这种把大自然当作最高感恩对象的生态理念,才使得昔年迪庆的田园牧歌,回环往复,历几千载长吟而不衰。
然而,宇宙间除了变化之外,绝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实际上,被人誉为香格里拉的迪庆,早巳不是人类梦幻中的世外桃源。那刻在县城中百年木房上“造反有理”的标语告诉我们,建国以来,那一场场无高不止,无远弗届的政治运动,也都曾波及到这天偏地远的迪庆。有资料显示,1958年大跃进时,这里的一些草原湿地,曾被强令进行过稻改。在高寒地区种植水稻,无疑是凿冰求火的幻想。伴随着稻改的必然失败,这里的部分牧场、湿地,也曾遭际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在那毫无秩序可言的“文革”荒诞剧中,更有一些不法之徒潜入深山老林,大肆砍伐古杉名木,’疯狂猎获珍禽异兽,致使那些人迹可至、有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里的动植物,也曾蒙受过亘古未见的劫难……
当改革开放的惠风,穿越千峰万嶂,吹拂进迪庆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后,自治州的历届领导人,理所当然地会把“脱贫致富”,视为执政的第一要务。迪庆有着九百万亩天然牧场,一时间,大力发展畜牧业,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各级官员喊得最为响亮的口号。
然而,世间之事,包括人对财富、荣誉和欢乐的索取,皆有一定的尺度。超过了这个尺度,就会一步步走向毁灭。随着畜牧业在迪庆超常规的跃迁,牲畜的数量成五倍、十倍的速度增长,过度放牧的弊端便渐次凸现出来。州农牧局作过估算,全州天然草场的最大载畜量为29万头黄牛单位,而到2001年,全州却已拥有39万头黄牛单位。过度的放牧,导致了牧场的全面退化。目前,在迪庆天然牧场中,中度退化的草场占总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三,重度退化的达百分之四以上。过去,6至10亩草场就满能喂饱一头牛,而眼下需20亩草场才能养活它。
一种生命的单方面扩张,不仅会使其他的生命受阻,同时也会祸及单方面扩张者自身。我走进香格里拉县一座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山里,访问了宗巴村的藏民大吉扎家。这里,有一大片夏季天然牧场,大吉扎家的小木屋就坐落在牧场草地上。前些年,他把家中的积蓄全部用来买牛犊、羊羔,养起200多头大牲口。这个数目,相当于包产到户前全村的牲口总量。他家很快富裕起来,并在县城附近的坝区,建起了两层楼房。也许正应了那“大祸似福,大凶似吉”的古语,当牧场严重退化后,牧草大量减少,他家的牛羊常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到了冬季,因没有储存下足够的草料喂养牲畜,大牲口饿得只剩骨架子,牛犊、羊羔则啼饥号寒,奄奄待毙。万般无奈的大吉扎,只得将羊羔、牛犊大部杀掉。望着挂在木屋前木梁上的一张张羊羔、牛犊的皮儿,这个藏族汉子,面部呈现出挖心摘肝似的痛楚,不时地用手背擦拭眼中的泪滴。
迪庆这种一度缺乏科学依据,过分发展畜牧业的举措,在开端之时便已包含着潜在的结局。随着牧场的退化,狼毒花乘它草它花之危,乘虚而入,“风”巢鸠占,也就不难理喻。在迪庆这个千百种名花芳集,无数种碧草嘉会的植物王国里,造物主并没有给狼毒花以更多的生存位置。往昔,它们只能躲在石缝中,山沟边,自惭形秽。但造物主对它们也不偏私,赋予它们耐寒冷、抗干旱、忍饥渴的品格,使它们能在死神的觊觎和劫难面前,泰然处之。世界上的每一种生命,都有壮大自身的渴望。不甘心平庸,不满足现状的狼毒花,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以梦想的花朵,去拥抱它们的未来。狼毒花由单生而群居,由山陬而草原,由弱小而强大,这并非是上苍的本意,而完全是人的行为,为这个黄花家族不断拓展了生存空间所致。
自迪庆的首府中甸县城更名为香格里拉后,旅游又成了这个自治州的支柱产业之一。为给游客提供便捷的交通,舒适的住所,幽雅的环境,于是,宽阔的国道修筑起来了,草原上的机场兴建起来了,一幢幢星级宾馆也拔地而起了。于是,在千载无人开挖的草坝上,在亘古游人罕至的湖泊旁,一处处带有展示性和表演性的藏族村落观光点,也构筑起来了。这些基础建设所需的沙石、木料,大都是就地取材。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两侧,也需花草映衬,于是,成方成块的坝上草皮,也被揭运过来了……
站在县城神川大酒店五楼的阳台上,我放眼望去,只见县城周围的山体,有不少地方被“开膛破肚”。来到迪庆飞机场左近,人们挖沙的情景,更是令我惊骇。原始草地的土壤层大约有60公分厚,下面是有着同样厚度的灰黑色细腻沙土,再下面则是清冽可鉴的地下水。土壤层上长满的茂草野花,被挖沙人东一撮、西一团地弃置草原上。坑中的沙被挖完后,再另掘新坑挖之……我看到,前几年被掘挖过的草地,坑坑洼洼,七高八低,疯长的狼毒花,恣意舞动着它们狂欢的身姿。而新开挖的土坑,又一个连着一个;前来拉沙的拖拉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这些沙全部被县城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买走,挖沙的村民,每月可得款千元。
修筑路基,劈山取石,揭草挖沙,凡被人们挖过的地方,草原的生态无不遭到毁灭性创伤,使得只适应在原生态中生长的花草,失却了容身之地。即使公路两侧那些重新平整过的草地,也成了狼毒花的乐园。有关部门抽样调查显示,开挖过的草地,物种数量怠剧下降,由原来的40多种,锐减到仅有十余。
我在纵穿小中甸的国道上徜徉,只见路两旁,已成为齐戳戳、金闪闪的狼毒花的长廊;我驻足于那些被开挖过的山体旁,眼前也泛起密匝匝、浪滚滚的狼毒花的金黄。
我知道,迪庆自治州,向以名花佳卉的品种珍贵而繁多著称于世。那有着数百个品种的杜鹃,各呈异彩,各臻其妙;那镶嵌在雪峰下的格桑花,是圣山鬓角上的色调谐和的佩环。那有着六个花瓣、瓣上缀有豹点的滇蜀豹子花,那高洁雅美的蓝玉簪龙胆,那如丝线织成的壮若绒球的簇花铁线莲,那若佳人般沉静娴美的黄花杓兰,那像是出自昔年皇宫的绣花荷包般精致的包叶雪,那不可名状、令人过目不忘的全缘叶绿绒蒿……都无一不是上苍以万年之功,创造出的花中仙品。迪庆的不少名花佳木,早在百年前就远嫁欧美的一些国家,定居于这些国家的皇家花园和国家公园。往昔,名不见经传的狼毒花,在这些高贵的花仙面前,即使当丫环,作女佣,怕也够不上格儿。而今,它们却以家族的空前繁荣,列阵成方,以人世间三原色中的“黄”,作为耀眼的头饰,像一个妖冶而放荡的美女,以锐不可当的挑.战性、摧残性,以欲壑难填的独霸性、占有性,以
媚笑煽情的蛊惑力、迷乱力,装模作样、傲慢自负地闯进了香格里拉百花的宫殿,竟成了不可訾议的花中“皇后”!
狼毒花是以家族的空前鼎兴结成的庞大、整齐之美,迷乱了游客的眼球的。但是,当地牧民却深深领略了它们的歹毒。凡狼毒花称霸的草地,地表裸露,寸草难生。牲口误食了它,便会中毒死去。大、小中旬草原上,每年都有牛犊、羊羔,因偶食狼毒而亡。牧民们只得让牦牛和羊群远离狼毒花丛。老牦牛还会管教小牦牛,不要误食狼毒。
眼见富饶美丽的草原,不断被狼毒花蚕食鲸吞,县农牧局也曾发动全县百姓,义务铲灭这用美丽包装起来的灾害。人们在挖好的深坑里,放进灶灰,投下农药,然后再填土将狼毒深埋。谁知,来年春天,开挖过的土地,草更少了,狼毒花的长势更加凶猛……
在人的智慧、耐力与狼毒花的坚韧、倔强之间展开的拉锯战中,人很快败下阵来。一花入团,百花惭色;狼毒花这“花中妖后”的领地仍在不断拓展。与此同时,县农牧局还实施了4万亩人工草场工程,并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优良草种。新造人工草场,必须对已退化的草地进行翻挖平整。这就意味着毁掉了原来的植物群落,重新组成一个新的生态系统。土质、气候和海拔的高低,都决定着草木的生死荣枯。在大自然环环相扣、精密而微妙的系统面前,人又显得那般软弱无能。三年下来,引进的草种不再发芽,荒芜的草地又成了狼毒花的疆域。
在眼下的香格里拉,狼毒花已是蔚为大观的存在,且此花于深秋时,从茎、枝、叶到花,又衍变为火红色,看上去比夏月里的风姿还要绚烂夺目。遂有人提出,既然灭不了狼毒,倒不如把它们圈围保护起来,当作供游人观赏的景点。这种想法,倒也奏效。每届深秋,状若火焰、血一样鲜红的狼毒花,又吸引着游人的目光和消耗着他们的胶卷。更有一些迷恋色彩的摄影家,选择着最适当的角度,不停地按动快门,将秋日的狼毒花拍成一幅幅雅美的图片,并当作对大自然的颂诗,发表于画册、画报。还有激情澎湃、挥洒啸傲的诗人,这样吟唱道:“……柔情的倾诉,深深的依恋,牛羊悠悠地漫步于大地,狼毒花点燃了草原……”
当财富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乃至每个人跨入新世纪门坎的唯一的钥匙时,谁都想将这把钥匙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去主宰自己的命运。由贫困向着富裕挺进,是人类共有的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人都无权责怪迪庆各民族的父老乡亲,对现代物质文明的追求。当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已住进了宽敞的小楼,坐进了私家的轿车时,还再让香格里拉的藏胞,用牛粪去点燃炊烟,用脊背去驮载沉重的水桶,用酥油灯去熏黄古老的梦境,实在是不公平,不人道的。
迪庆成为旅游热点后,既给当地政府和百姓带来了财富,也打破了藏胞那曾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状态。我参观了几处新建的藏胞民居观光点,只见队队游人摩肩而来,接踵而去。藏胞不停地向游人献哈达,敬美酒,展歌喉……这里的藏胞已不能按过去的方式生活了,他们必须生活在游客的梦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