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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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禁地同我谈到雅姆。他在文章中坦率地写道,“雅姆是我最喜爱的诗人。”他对雅姆的诗歌感知极深:严雅姆的诗是温善的、乡村的、木质的、心灵的、宗教的、古往的。”这些天,我又在重读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我再一次感到,苇岸的心和雅姆的心是暗合的。1999年5月,正是为了慰藉病中的苇岸,这位温良、朴素得几近苛刻而又极端认真的朋友,我才从雅姆的诗集《报春花的哀伤》(我觉得这本诗集最能体现雅姆的诗心和天性)中,耐心而困难地译出了《十四篇祈祷》。可以说,这些诗就是为他而译的。我当时多么希望,通过雅姆的《十四篇祈祷》,上苍会赐福于苇岸,让他从重病中康复。
我还记得,把《十四篇祈祷》的译文送到苇岸手中的第二天,苇岸就打过来电话,说昨夜看了一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都读完了,现在内心非常平静。他还问我为什么第八篇没有译。我说第八篇还是戴望舒译得好,我就不想重译了。他坚持说,我想读到你的译文。于是我又重译了第八篇《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同苇岸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还在叮嘱我:“你以后一定要译一本雅姆的书,就算是为我译吧!”我俩早想合作翻译雅姆的一本散文的。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我不禁默然。苇岸是1999年5月19日最后离开我们的,在北京的郊区小城昌平。苇岸有着深厚的宗教感情,在弥留之际他一定想到了天国。遵照他的遗愿,在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和骨灰撒入麦田前的简朴仪式上,我分别为他朗读了第一篇《为他人得幸福而祈祷》和第八篇《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那天有雨,苇岸,这个中国的“自然之子”,也重返土地:肉身入土,魂归天堂。
在文章的最后,我还想替苇岸做一件订正的小事。关于雅姆,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一书第195页,写有这么一句:“年轻时经过几次失意的恋爱之后,雅姆终生未婚。”这次我查阅了伽里玛出版社1994年版的雅姆诗集《从黎明三钟经到夜晚三钟经》。从这本诗集后附的《雅姆生平及作品》中,可以确知,雅姆不是“终生未婚”,而是于1907年10月8日同一位虔诚的有教养的少女成婚。1908年得一女,名贝尔纳德坦,1909年又得一女,名埃马纽埃尔,1911年再得一女,名玛丽,此后,雅姆夫妇又分别于1913年得大儿子保尔,1915年得小儿子米歇尔,1917年得四女儿安娜,1918年得小女儿弗朗索瓦兹。1938年雅姆辞世时,他的四女儿安娜成婚,他的小女儿弗朗索瓦兹进了修道院。
古道画风
■ 孙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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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读鲁迅的书信,知道了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的名字。大约是1927年,斯文赫定与刘半农商定,拟提名鲁迅为诺贝尔奖的候选人。刘半农曾让台静农捎信于鲁迅,却被拒绝了。这一件事在后来被广泛议论过,还引起过不少的争论。不过我那时感兴趣的却是,斯文赫定是何许人也?他是怎样进入中国文人的视野,并闯进了民国文人的生活?
后来一件事情的出现,才解开了我的谜团,而且让我对民国的考古队,有了感性的认识。两年前王得后先生介绍我认识了徐桂伦先生,得知其处有大量名人书画作品,其中大多系刘半农、钱玄同、沈兼士、沈尹默、马衡关于西北考察队的贺联。这些墨宝均系题赠徐桂伦之父徐炳昶先生的。我这时才知道,徐炳昶原来与斯文赫定有一段神奇的交往。两人作为大西北考察队的队长,在凹世纪20年代末第一次开始了“对中亚细亚腹地具有真正现代科学意义的探险考察”。在那一次考察里,斯文赫定与刘半农、徐炳昶、马衡、袁复礼、刘衍淮等中国学者,成为了朋友。中国现代史上首次西征的考古队伍,是在这个瑞典人的帮助下完成的。
我所感到荣幸的是,与这次西部考古相关的墨宝,后来悉被我所在的博物馆收藏。徐炳昶的后人无偿地将其献给了国家。
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我对民国文人的考古理念与野外实践有了一点点认识。开始接触考古学的书籍,当进入到那个世界的时候,才猛然感到,这个鲜为人知的领域,隐含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它们提供的信息,在文化理念上引来的思考,远远超出了这个学科的特定内涵。
直到后来看到王忱编的《高尚者的墓志铭》后,斯文赫定与徐炳昶诸人的形象,才更为清晰了。我以为这是一本永垂不朽的书。编者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资料,还原了东西方学人的人类文化学意识在那时的现状。时光过了七十余年,古道上的旧迹依然让人感到新鲜。那里发生的一切是彻骨的,远远胜于书斋中的咏叹。野外考古,乃洋人所发明,初入中国,则阻力重重。20世纪初,中国的许多读书人,对探险与考古,还懵懵懂懂,连章太炎这样的人,亦对其看法模糊,和他一样的学问深厚的人,每每见洋人来中土探险,仅以民族主义观点视之,并无科学的头脑。唯有几个留过洋的学者如刘半农、徐炳昶等,深解其意。若不是这几个懂得西学的人的存在,中国科学家大西北的野外考察,也许还将延续许久才能发生。
斯文赫定,1865年生于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冒险旅行的冲动。曾多次深入中亚深处,足迹遍布了“丝绸之路”的很多地方。他在20世纪初发现了楼兰古国遗址,并对西藏、新疆的许多地区进行过考察。这个探险家在中亚地区的种种发现,曾震惊了世界。尤其对我国新疆、内蒙古诸地的实地考察,硕果累累。这个瑞典人有广泛的兴趣,亦结交了许多政坛、文坛的友人。诺贝尔就影响过他,他的探险生涯也与这个富有之人有些关系。中国古老的文明他是热衷的,而对新文化亦有所关注。当他向刘半农表达对鲁迅的敬意时,其实也隐含着对新生的中国艺术的尊敬。可惜他那时的兴奋点在西部考古上,未能对中国新文学进行深入的打量。不过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也可见他是一个有心人。斯文赫定是希望西方能够了解中国的。他以自己的嗅觉发现,东方古国存在着神奇的力量,那些长眠于世和正在滋长的文明,是该进入更多人的视野的。
旧有的材料写到这位瑞典人时,曾以殖民入侵者视之。言外有文化掠夺之意。但我们如若读徐炳昶的《徐旭生西游日记》,见到那么多关于斯文赫定的描述,看法大概就有所不同了。日记里的片断没有刻意渲染处,写得朴实生动,一个敢于冒险、认真而又热情的瑞典科学家的形影扑面而采。斯文赫定才华横溢,对地质、天文、气象、中亚史都有所涉猎。亦有艺术天赋。我看过一幅他为刘半农作的素描,功底很深,刘氏的神态栩栩如生。据说中国学界最初对他是充满敌意的,可在后来的磨合中,许多人成了他的朋友。不知道现在的史学界怎样看他,以我的感觉,他的出现,改变了中国史学界认知事物的方法,因了洋人的提示,我们的文化自省意识,才有了一次巨变。上下几千年,哪一个中国学者曾徒步走进大漠惊沙里探寻人类的足迹呢?仅此,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洋人,不得不三致意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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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赫定回忆那次与中方知识界的合作,念念不忘地提到了刘半农。连徐炳昶、袁复礼也承认,如果不是刘半农的努力,此次西行的计划很难实行。这个新文化运动的骁将,对田野考察重要性的认识,是走在知识界的前面的。
刘半农给世人的印象是个诗人和杂文家,也是鲁迅兄弟身边的常客,为白话文的推进做了大量工作。他在上海的时候,常写些鸳鸯蝴蝶式的作品,要不是陈独秀办了《新青年》,他也许真的要在旧式才子的路上滑下去。《新青年》改变了刘半农的人生之路,影响他的大概就是科学意识吧。他在北大和胡适那些留洋的人在一起,越发觉出自己知识的不足,亦有被人冷视的时候,于是漂洋过海,到了法国学习,搞起了语音试验研究。他的那门学问,懂得的人不会太多,但留洋的结果是,明白了实验的意义,对考古学与人类学至少是颇有兴趣的。
在斯文赫定决定到中国西部进行考察之前,中国知识界曾有很强烈的反对之声。西方考古者在中国的探险与搜集文物,引起了知识界的警觉,说是一种民族自尊也是对的。当中国政府允许斯文赫定赴内蒙古与新疆的消息传出后,1927年初的北京学界召开多次抗议的会议。3月5日,刘半农与沈兼士、马衡、马幼渔等人主持会议,决定成立北京学术团体协会,并发表了《北京学术团体反对外人采取古物之宣言》,宣言对斯文赫定是一种抗议的态度,其中写道:
试问如有我国学者对于瑞典组织相类之团体,瑞典国家是否能不认为侮蔑。同人等痛国权之丧失,惧特种学术材料之掠夺将尽,我国学术之前途,将蒙无可补救之损失,故联合宣言,对于斯文赫定此种国际上之不道德行为,极为反对。我国近年因时局不靖,致学术事业未能充分进行,实堪慨叹。但同人等数年来就绵力所及,谋本国文化之发展已有相当之效果。现更鉴有合作之必要,组织联合团体,作大规模之计划,加速进行,将来并可将采集或研究之所得,与世界学者共同讨论。一方面对侵犯国权损害学术之一切不艮行为,自当本此宣言之精神,联合全国学术团体,妥筹办法,督促政府严加禁止,深望邦人君子,急起直追,庶几中国文化之前途,有所保障,幸甚幸甚。
我猜测刘半农、沈兼士等人的思想在当时是复杂的。一是绕不过民族情感这一类,二是亦有与洋人联合共行的打算。自知没有洋人的实力,但又不甘学术的落伍,其间的焦虑是很浓的。匈牙利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日本人大谷光瑞、俄国人波塔宁等,都曾从中国拿走大量文物,在中国学者的记忆里都是久久的伤痛。学界的悲哀在于,在了解西部历史的时候,有时就不得不借用洋人挖掘的材料。王国维、罗振玉的西域史研究,就
是参照了西方探险者提供的文物资料的。许多空白,是西方探险者所填补。作为文史研究的学者,当然是有耻辱感的。
当刘半农作为中方谈判代表与斯文赫定接触后,他的强硬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两人用法文熟练地交谈,涉猎的领域想必很多。那一刻彼此的距离缩小了。刘半农从这个瑞典人的目光与语态里,感受到了一个学人的世界性的眼光。一个个体的科学家的自我意识,毕竟不等同于异族的民族意识,也许正是在互相关心的话题里,彼此找到了沟通的桥梁。他们后来成为朋友,不再存有戒心,是否是气质上和专业理念的接近所致,也未可知。我自己以为,这个事实本身,可以解释清民族主义与人类普世情怀可以化解的可能。鲁迅与日本人,蔡元培与德国文化界的关系,亦可作如是观。
颇有艺术天赋的刘半农,如果不是因为留过洋,也许只能成为激情四溅的文人。法国的生活使其对文化遗产的保持、利用有了深切的认识。回国后有一些精力是用到考古与古物保持工作上去的。1927年发起了北京临时文物维护会,次年出席了在日本东京召开的“东北考古学协会会议”;不久又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