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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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吉德哥!”昨天饮马群时,在为他套住的乘马戴好笼头后,她将赧颜藏在马脖子后面,对他轻轻地说,“明天到我家安装一下电视天线好吗?”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充满了深深的信赖和甜甜的期待。当时,他的心几乎要燃烧起来。她呀,对寸步不离、苦苦追她的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乡干部不屑一顾,偏偏对我这个清苦粗笨的牧马人倾心,真是不可思议。我这副黝黑而粗糙的脸庞怎能与她这个如花似月的美人儿相般配呢!然而她的的确确是深深地爱着我的。那是在一个月前,她参加完劳模会议回来的那天晚上,仿佛有约似的,他和她邂逅在小河边。“你开完会啦?”“嗯,我走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心里……”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用心倾诉各自的心声。不能违约!他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爱的是我这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不能让她失望,也不能让乡亲们说我是懦夫。腿断志不断,让他们看看我纳吉德是怎样一个男子汉吧!我爬也得爬回乌日罕家,去给她安装天线。
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立刻行动起来,他抽出插在靴腰里的竹制马挠子,劈成两半贴在骨折处,撕下腰带,把它绑得紧紧的。然后把套马杆插在马失前蹄的洞里,解下套绳系在腰间,朝东北方向,那薄雾中隐约可见的山影爬去。
二
他每挪动一步,负伤的腿都钻心地疼痛,不过男子汉是不怕疼的!他在提醒自己。他咬紧牙关,加大了两肘移动的距离,疼痛使他汗流如注,汗水不时蒙住他的视线。他边用衣袖擦汗,边向前方匍匐而行。
突然,在他前面几米远的草上,有只雌黄羊爬了起来,也跟他一样拖着伤腿慢慢挪动。妈的!这不是存心戏弄我这倒霉的样子吗?他悻悻地嘟囔着,定睛细看,原来它不是学他,而是后胯中了猎人的枪弹,两条后腿不能动,全靠两条前腿蹬踹来挪动。很显然,它是昨天什么时候受了伤跑到这儿,一直呆到这会儿,是他把它惊动的。真是无独有偶,同样致残的两个生命竟会如此不期而遇简直太巧了。对他纳吉德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今,草原上的野生动物愈来愈稀少,猎人们专门跑上一天也不见得能遇见一只黄羊哩。可是猎手们梦寐以求而不能如愿的黄羊现在竟自己送上门来了。哈!断了腿还能捉住一只黄羊,够他们瞧一阵的。黄羊的诱惑力太大了。他忘记了疼痛,汗也顾不得擦了,朝着它“嗖嗖”地爬过去。
原野深处,绿草滩上,一场别开生面的追逐战就这样开始了。显然他比它快一些。不用多久,它便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盘中之餐了。
它逃命的可能性愈来愈小了。它忽而停下来歇息,忽而拼命地挪动,想积聚力量拉开同他的距离,然而每次努力的结果,不但不能甩掉他,反而让他那魁梧的身影比前一次更近更清楚了。它绝望地掉过头来看他,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仿佛是在向他求饶,请他手下留情,别再伤害已经伤残的它。
但是,纳吉德无心放过它。相互残杀,弱肉强食,这本来是动物界得以生存的前提和条件嘛。况且今天能不能逮住它,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将关系到能不能使他在乡亲们面前(特别是在乌日罕面前)保全男子汉的神威。他不但没有停止前进,反而信心更足了。腿似乎不怎么疼了,前进的速度也快些了。他禁不住兴奋起来,一只活生生的黄羊唾手之间便可成为他的猎获物。他有点飘飘然了,甚至有点感激今天这一摔了。
原野深处这一场生与死的角逐仍在继续。
黄羊没有多少生还的希望了,它似乎已经下决心束手就擒,索性不动了。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转为绝望,又从绝望转为惊恐。
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他发现那双惊恐的眼睛并不是看他,而是越过他看他身后的什么。莫非是我的错觉?他毫不在意地回头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在他身后上百米处有只母狼领着一只狼崽子在紧紧地尾随。很显然,那是两只寻觅食物的饿狼。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就眼前的情势,两只恶狼对付他一个只能爬行的断腿人,比追那只拖胯的黄羊更近更得手些。须臾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狼吃掉了,草原上的人们都在议论纳吉德被狼吃掉这件事。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被吃掉,而是怕玷污众口皆碑的男子汉的名誉。将来,在长辈们的回忆、同伴们的议论以及乌日罕的心目中,我纳吉德是一个任人耻笑的话柄,一个连囫囵骨头都没留下的残骸。
母狼和狼崽走到离他八十米处停下了。它们漠然地注视着他,似乎还拿不定主意到底先吃掉哪一个。
纳吉德心里非常恐惧,身子缩成一团,默默地等待着可怕事件的来临。一边是被他追逐的柔弱而伤残的黄羊,一边是想吃掉他而紧紧尾随的恶狼。不过他并非没有万全的办法。假如他立起来让野狼看清自己是个人,那么狼就会躲而远之,他也耽误不了捉黄羊。然而面对一强一弱两个对手,他那保全男子汉名声的欲望不允许他避强凌弱。那样,他的良心将永世不得安宁,此刻,他必须作出一个应该属于男子汉的抉择。
受到他和野狼双重威胁的黄羊竖着耳朵,打着响鼻,走走停停看看,时而绝望地坐待毙命,时而又怀着一线希望拖着沉重的后胯勉强移动,哦!人和其他动物并无两样,对于自己只有一次的生命,都是如此地眷恋不舍,刚才它只怕我,拼命地向前蹬踹;现在更怕狼,惊恐不已地企图逃命。对于它,我和狼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刚才是一只狼,现在是两只狼罢了。怎么?我竟跟狼同流合污,变成了狼的同类?他因意识到这一点而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他的脑袋嗡地沉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什么男子汉,而是一个卑劣的屠夫和刽子手。刚才……啊,刚才我都充当了什么角色呀?不该呀,实在不该!他因悔恨而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脑袋。
两只狼来到离他六十多米处,开始打滚挠地,作着进攻的准备。它们的第一目标看来确定无疑是纳吉德了。它们还未弄清这匍匐而动的是什么动物。
纳吉德的悔恨已变为对野狼的愤恨。他将身子彻底转过来,对着野狼怒目而视。好吧,就我这个断腿的纳吉德跟你们较量较量。他气呼呼地嘟囔着,抽出了腰间的蒙古刀。
黄羊仍拖着两条后腿,在艰难地向前挪动。哦,你也太可怜了,他想。蓦地,他触发了对它和它的同类的深深的怜悯,以及对自己和自己的同类的强烈的谴责。对于你,人比狼更无情,更凶残。从前,人们只骑马追赶,只用火枪猎去几只;而现在,人们却用汽车追赶,用机枪扫射,使得满山遍野的黄羊铺天盖地地倒下,只剩你这样孤独无伴,有雌无雄的几只,而且人们连你们也不放过,将罪恶的子弹向你们这些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射去。你们哪!既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此容不得你们,为什么还不远走他乡呢?难道杀戮和灭绝都不能改变你们的恋土之情吗?……他忽然感到黄羊是最善良、最无害、最安守本分的动物。对于大自然,黄羊只有一个需求,那就是吃草。它不伤害其他任何动物,更不伤害人类。正因为如此,同样善良淳朴的牧民们将白黄羊成群视为吉祥兴盛的象征,忌讳用任何方式伤害白黄羊群。只是到了秋天黄羊发情期,由于为数太多的雄黄羊于群成害,才去狩猎几只雄黄羊。而对那些雌黄羊和黄羊羔,则从不将枪口对准它们。所以遍布山川的大群大群的黄羊,前不久还是草原的一大景致,可是今非昔比。这个不成规矩的规矩已经过时,人们把杀戮那些善良驯服的野生动物作为一种荣耀,别说是雌黄羊,就是奶毛未脱的黄羊羔也不肯放过,使得白黄羊濒于灭绝。这是草原的一大不幸!走着瞧吧,用不了多久,白黄羊的存在将成为人们的记忆。我们的后代只好借助考古学来判断它为何种动物,就像现在我们判断恐龙一样。可我,虽然没用机枪扫射,但没少吃黄羊肉,甚至刚才还……他愈加感到内疚和悔愧,又是一阵击头捶腮。现在,只有保住那只受伤的雌黄羊,才能使自己的心得到些微的宽慰,他对自己说。
太阳露出了金灿灿的笑脸,驱散着弥漫的云雾。
那只受伤的黄羊经过千辛万苦终于钻进了一片深草中不见了。于是,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两只野狼还在原地张牙舞爪地徘徊,而并无马上进攻的迹象。对峙下去,不是个事,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既然你们不行动,那么我还是赶我的路吧。乌日罕还在等我去安装电视天线哩。他将蒙古刀重新插入靴筒,继续向那遥远的山影爬去。
他挥汗如雨,艰难地爬着,时不时回头看看蹲着的野狼。可谁知他在无意间又惊动了那只黄羊,它惊恐不迭地从草丛里钻出来,继续向前挪动,于是,他和它又恢复了一前一后追逐的阵势,别怕!我不害你。你在草丛里稳稳当当地藏着吧!他心焦如焚,真想大声喊给它听。可那可怜的东西还在极力躲着他,拼命蹬踹着,连改变一下方向都不知道,你也太死心眼儿了。照此下去,你的伤会加重的,他不忍心让它继续遭罪,索性伏在原地不动了。
两只野狼又尾随他们而动,比原先更近了。
黄羊惧怕纳吉德和纳吉德背后的野狼,沿着一个斜坡全力往上爬。
哦,看来你还没明白过来哩。刚才我是跟狼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也是一只狼。现在我已经不是狼,而是人。我已经恢复了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的理智。我再也不会加害于你。假如有足够的力量,我会让后面的两个家伙尝一尝我这个男子汉的厉害。可现在在凶恶的野狼面前,你我都有伤在身,不能相互尽力尽心,这该有多可悲啊!按理直到最后一息,我们都应当相依为命才是啊!
纳吉德看黄羊已经走出一截,便又匍匐而前。可是母狼和狼崽也尾随而动了。
黄羊、纳吉德、野狼,为着各自的目的,在原野深处,绿草丛中,排成一行,鱼贯而行。
四
纳吉德爬了一阵,感到口干舌燥,嗓子眼里直冒烟。幸好草坪上马蹄坑里有积下的雨水,他急不可耐地把嘴伸过去,一口喝干了。就这样,他爬几步喝一口,到底清爽了些,身上的元气也恢复了许多。
两只狼尾随了一阵,来到离他二十多米处。它们似乎不耐烦了,相互用嘴拱了拱,干脆从他面前迂回过来。
干什么,要打我的主意吗?他不由一怔,抽出蒙古刀,蹲坐在那条好腿上,准备迎击。
那两个家伙没有向他冲来,而是从他身旁绕过去,向正沿着平缓的小斜坡挪动的那只黄羊走去。
“呔!”一声雷鸣般的喊声从草尖上滚过。足以使奔腾呼啸的千百匹马戛然止步的这一声喊,使两只狼猝然回头,伸颈竖耳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往后捎了捎。
惊慌而逃的黄羊看到渐渐逼近的恶狼,迅速向纳吉德靠拢过来,不停地“咕咕”叫着,一眼一眼地瞅着他,似乎在向他求救。
野狼的袭击使纳吉德又一次勃然发怒。他将五寸长的骨柄蒙古刀咬在嘴里,匍匐着横插到黄羊面前。正在张牙舞爪、刨土扬沙的两只狼好奇地瞅着他,似乎想搞清向来是两条腿走路